大历诗风,指的是大历至贞元年间活跃于诗坛上的一批诗人的共同创作风貌。这些诗人的大多数,青少年时期是在开元太平盛世度过的,受过盛唐文化的熏陶;可由安史之乱引发的近十年的空前战乱,使他们的心理状态产生了明显的变化。痛定思痛,蓦然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衰老,失去了盛唐士人的昂扬精神风貌。他们的诗,不再有李白那种非凡的自信和磅礴气势,也没有杜甫那种反映战乱社会现实的激愤和深广情怀,尽管有少量作品存留盛唐馀韵,也写民生疾苦,但大量作品表现出一种孤独寂寞的冷落心境,追求清雅高逸的情调。这使诗歌创作由雄浑的风骨气概转向淡远的情致,转向细致省净的意象创造,以表现宁静淡泊的生活情趣,虽有风味而气骨顿衰,遂露出中唐面目。
第一节 士人心态的转变与大历诗歌的冷落寂寞情调
韦应物部分诗歌的盛唐馀韵和他的清雅闲淡诗风 刘长卿与大历十才子诗中的冷落寂寞情调
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极盛走向衰落的标志,它像一股突起的凛烈寒风,霎时就把人们刮进了万木凋零的萧瑟秋季,在士人心里投下了浓云密布的巨大阴影。在此之前,生活于和平环境中的士人,存有强烈的由文事立致卿相的功名愿望。可战争爆发后,武将有了用武之地,而文士被排挤到社会边缘,再也看不到锦绣前程了。追忆往昔,恍如隔世,目睹现实,颇多生不逢时之感,热切的仕进欲望为消极避世的隐逸情怀所取代,诗中颇多无奈的叹息和冷落寂寞的情调。战乱毁掉了这代士人青年时期意气风发的生活,带来希望幻灭的黯淡现实。盛唐那种昂扬奋发的精神、乐观情绪和慷慨气势,已成为遥远而不绝如缕的馀响;而平心静气的孤寂、冷漠和散淡,弥漫于整个诗坛。
作为大历时期能自成一家的著名诗人,韦应物诗歌创作风格的变化是颇能说明问题的。他是京兆万年(今陕西西安)人,约生于开元二十五年(737),父亲韦銮和伯父韦鉴都是有名的画家。他少年时期任侠负气,15岁时成为唐玄宗的三卫近侍。安史之乱起后,他曾入太学折节读书,于广德元年(763)出任洛阳丞。在他早期所写的一部分作品里,不乏昂扬开朗的人生意气,其《饯雍韦之潞州谒李中丞》说:“酒酣拔剑舞,慷慨送子行。驱马涉大河,日暮怀洛京。前登太行路,志士亦未平。”《寄畅当》云:“丈夫当为国,破敌如摧山。何必事州府,坐使鬓毛斑。”这种气势壮大的诗作,明显地带有刚健明朗的盛唐馀韵。
韦应物的绝大部分诗歌,作于因秉公执法而被迫辞去洛阳丞一职之后,尤以大历中再度出仕任京兆府功曹,至罢滁州刺史的十馀年间的吏隐诗作见称于世。在他后期的作品里,慷慨为国的昂扬意气消失了,代之以看破世情的无奈和散淡。所谓“今来萧瑟万井空,唯见苍山起烟雾。可怜蹭蹬失风波,仰天大叫无奈何” (《温泉行》)。所谓“乡村年少生离乱,见话先朝如梦中”(《与村老对饮》)。令人眷恋的盛世已去而不返,一切有如梦境,诗人对从政已感失望,感情退回到个人生活的小天地里,欣赏山水之美和闲静乐趣,从中寻求慰藉。
于是,向往隐逸的宁静,有意效法陶渊明的冲和平淡,成为韦应物诗歌创作的主导倾向,往往能“发纤秾于简古,寄至味于淡泊”。气貌高古,清雅闲淡,自成一家之体。其《寄全椒山中道士》说:“今朝郡斋冷,忽念山中客。涧底束荆薪,归来煮白石。欲持一瓢酒,远慰风雨夕。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?”情谊深厚的真挚情感,出之以心平气和的恬淡之语,诗境明净雅洁而意味深长。韦应物的许多诗都有这种韵味,写得最好的是《滁州西涧》:
独怜幽草涧边生,上有黄鹂深树鸣。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
以极简洁的景物描写,传神地写出了闲适生活的宁静野逸之趣,在宁静的诗境中,有一重冷落寂寞的情思氛围。如其《咏声》诗所云:“万物自生听,太空恒寂寥。还从静中起,却向静中消。”这种归结于静穆空寂的诗歌情调,表现出某种冷漠遁世的心理倾向,与其他大历诗人的创作是相同的。
在反映这一时期士人的孤独冷漠心态方面,刘长卿的诗歌似更具代表性。他是洛阳人,字文房,生年一直难以确定。经当代学者考证,他约生于开元十四年(726),主要创作活动在安史之乱以后,是位地道的大历诗人。由于家境较为贫寒,他早年矢志苦读,而命运多舛,应举十年不第,大概于天宝十一年(752)方登进士第。入仕后又因刚直犯上,负谤入狱,两遭谪贬,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是在逆境中度过的。长期的悒郁寡欢,使他的诗歌于冷落寂寞的情调中,又平添了一些惆怅衰飒的心绪,显得凄清悲凉。
即使是早期作品,刘长卿的诗也没有青年人的慷慨意气,而带有一种凄凉的心绪。到了后来,就进一步沉积为进退失据、孤寂无助的茫然失落感,莫明的惆怅充斥于胸臆,发为衰世的哀鸣。其《送李录事兄归襄邓》云:“十年多难与君同,几处移家逐转蓬。白首相逢征战后,青春已过乱离中。”面对战乱后到处一片残破凋零的景象,诗人不胜沧海桑田、人生变幻之感,对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都丧失了信心。
时运不济的感伤和惆怅,在刘长卿的诗中是层层递进的,人生失意的凄凉之感,融入黯淡萧瑟的景物描写中,尤显浓重深长。其《负谪后登干越亭作》说: “天南愁望绝,亭上柳条新。落日独归鸟,孤舟何处人。……青山数行泪,沧海一穷鳞。”真是孤苦凄楚之极。再如《重送裴郎中贬吉州》:
猿啼客散暮江头,人自伤心水自流。同作逐臣君更远,青山万里一孤舟。
同病相怜,不胜愁别,伤感得不能再伤感,孤独得不能再孤独。一种由悲剧命运支配的孤寂惆怅的生存体验,与特定时代的衰败萧索景象相结合,汇聚成生不逢时的冷漠寂寥情调,在刘长卿诗里反复出现,以致于诗歌意象的构成也带有某种类型化的倾向。
刘长卿的才智并不很出众,思锐而才窄,敏于感受,拙于叙述,其诗十首以上语意即显重复,可在当时和后代的影响却很大。他的五言诗写得最好,曾自许为“五言长城”,早年爱写篇幅较大的叙事性的五古五排,但意脉似不甚连贯。后来他用较短的五古和五律、五绝写离别与山水景物,颇多意象省净而极富意味的优秀之作。如《江中对月》:“空洲夕烟敛,望月秋江里,历历沙上人,月中孤渡水。”诗境清幽冷寂,饶有澹逸闲雅之趣。他的五绝,最为著名的是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:
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。
文字省净优美而意境幽远,然而弥漫着一层难以言说的冷漠寂寥的情思,透露出浓重的衰飒索寞之气。
这一时期,在创作中以抒写冷漠寂寥情怀为主的其他重要诗人,便是“大历十才子”。
“十才子”之名,最初见于中唐诗人姚合编的《极玄集》,即李端、卢纶、吉中孚、韩翃、钱起、司空曙、苗发、崔峒、耿湋、夏侯审。他们的生平大都不详,因大历初年在长安参加重要的唱和活动而为世人所瞩目。他们的创作成就高低不一,所长亦各异。如钱起才能很全面,其诗各体皆工,被公认为十才子之冠,与刘长卿并称“钱刘”。李端才思敏捷,善于作应酬的送行诗。卢纶曾到过边塞,其《塞下曲》云:“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。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。”不乏昂扬气势,带有盛唐馀韵。此外,十才子都有反映战乱生活的诗,虽是冷眼旁观的客观记录,有的也写得较为深刻。
但“十才子”齐名的一个重要原因,还在于主要创作倾向和诗风的相近。他们的生活态度,在钱起的《县中池竹言怀》一诗中表现得很典型,所谓“官小志已足,时清免负薪。卑栖且得地,荣耀不关身。自爱赏心处,丛篁流水滨。”不再像前辈盛唐诗人那样充满兼济理想,真正的兴趣也不在政事,而是集情趣于山水,寄心绪于景物。除了应酬唱和之作外,他们的诗主要写日常生活细事、自然风物和羁旅愁思,抒发寂寞清冷的孤独情怀,表现超然世外的隐逸风调。如:
世事悠扬春梦里,年光寂寞旅愁中,劝君稍尽离筵酒,千里佳期难再同。(钱起《送锺评事应宏词下第东归》)
暮雨潇潇过凤城,霏霏飒飒重还轻。闻君此夜东林宿,听得荷池几度声。(李端《听夜雨寄卢纶》)
出关愁暮一沾裳,满野蓬生古战场。孤村树色昏残雨,远寺钟声带夕阳。(卢纶《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》)
钓罢归来不系船,江村月落正堪眠。纵然一夜风吹去,只在芦花浅水边。(司空曙《江村即事》)
春城无处不飞花,寒食东风御柳斜。日暮汉宫传蜡烛,轻烟散入五侯家。(韩翃《寒食日即事》)
这一类作品,是“十才子”诗里较为优秀的成熟之作,艺术表现上以谢朓为宗,讲究格律词藻,追求清雅闲淡,工于白描写景。技巧趋于细腻雕琢,大都写得精致工整,虽没有刘长卿诗那种浓重的孤独寂寞感,但总表现出一种冷落萧瑟的衰飒气象,带有大历诗特有的情思韵味。
第二节 大历诗歌的意象类型
大历诗歌的词语色彩 大历诗歌的意象类型分析
大历诗歌的产生,主要出于两大诗人群体,一是以长安和洛阳为中心的钱起等“十才子”诗人,作品多为题赠送别之作;再就是长期在江南任职的地方官诗人,如刘长卿、韦应物、李嘉祐、戴叔伦等,作品大多描写山水风景。就题材内容而言,他们的诗歌并没有比前人提供更多的新东西,其清雅闲淡的艺术追求,则深受盛唐王、孟诗风的影响,有一脉相承的关系。然而,在与诗的风格情调和写作技巧密切相关的词语色彩和意象构成方面,大历诗歌也有自己鲜明的特色。
由于大历诗人多生不逢时之感,意气消沉,受其特定心境和意绪支配的诗歌的词语选择,往往带有凄清、寒冷、萧瑟乃至暗淡的色彩。在这方面,刘长卿表现得尤为突出。他是个最喜欢吟咏秋风、夕阳的诗人,诸如“寒渚一孤雁,夕阳千万山”(《秋杪干越亭》);“山含秋色近,鸟度夕阳迟”(《陪王明府泛舟》); “万里通秋雁,千峰共夕阳”(《移使鄂州次岘阳馆怀旧居》);“帆带夕阳千里没,天连秋水一人归”(《青溪口送人归岳州》);“秋草独寻人去后,寒林空见日斜时”(《长沙过贾谊宅》)。秋风的冷色调与夕阳返照的黄昏,构成了刘长卿诗歌独特的底色,形成凄清、萧索的秋之色调。让人感到寒冷的黯淡秋光,映照出诗人心灵中一个王朝的秋天。
类似秋风、落叶、夕照、寒雁等冷淡色调的词语,在大历诗人的作品中俯拾即是。如韦应物《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》:“寒树依微远天外,夕阳明灭乱流中。”李嘉祐《承恩量移宰江邑临鄱江怅然之作》:“惆怅闲眠临极浦,夕阳秋草不胜情。”钱起《谷口书斋寄杨补阙》:“竹怜新雨后,山爱夕阳时。”戴叔伦《李大夫见赠因之有呈》:“江清寒照动,山迥野云秋。”卢纶《至德中途中书事却寄李僴》:“路绕寒山人独去,月临秋水雁空惊。”暗淡清冷的词语色彩,使大历诗整体上给人以凄凉衰飒的风格印象。
与词语选择密切相关的是意象的运用。在大历诗中,诗人寂寞冷落的情思,多通过象征性意象或描述性意象表达出来,形成了两种意象类型。
象征性的意象在刘长卿的诗里用得较多,因为他是个偏重于主观感受的诗人,一般不对特定景物作工细的描写,意象的运用有强烈的情绪化倾向。刘长卿诗中用得最多的一个意象是“青山”,自谢朓的名篇《游东田》里有“不对芳春酒,还望青山郭”的用法后,此一意象遂带有故乡居所的象征意义,在刘长卿的诗里也是如此。如“荷笠带夕阳,青山独归远”(《送灵澈上人》);“落日孤舟去,青山万里看”(《却赴南邑留别苏台知己》);“惆怅暮帆何处落,青山无限水漫漫”(《送子婿崔真父归长城》)。“青山”似乎成了诗人坎坷愁苦的人生之旅中的归宿地,一种内心深处向往的安宁的居所。
此外,具有隐逸、高洁义蕴的“白云”意象,象征漂泊不定生活的“孤舟” 意象,隐喻衰败消沉的“夕阳”意象,以及“芳草”、“落叶”、“沧州”、 “寒山”等,在刘长卿诗里的出现频率也相当高,其情绪化的象征隐喻功能,远大于描述性和写实性。象征性意象的特点是富于暗示性,意蕴丰富,运用时有弹性,较为方便;但也极易形成某种情绪类型的固定符号,像贴标签一样反复使用后,成为程式化的表达,陈熟老化而失去新鲜感。刘长卿的诗之所以让人觉得炼饰老到平稳而不新奇,甚至有语意雷同的毛病,与其喜用象征性意象不无关系。
相较而言,其他大历诗人更多地偏爱使用描述性意象,采用白描手法写诗,以求意象的创新。如钱起《湘灵鼓瑟》里的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;司空曙《喜外弟卢纶见寄》中的“雨中黄叶树,灯下白头人”;韩翃《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》里的“星河秋一雁,砧杵夜千家”;耿湋《晚夏即事临南居》中的“树色迎秋老,蝉声过雨稀”;李端《过谷口元赞所居》里的“重露湿苍苔,明灯照黄叶”。这些诗句,均具有追求精神和具体的写实倾向,往往是从极细微处感受体认,再逼真地描绘出带有清幽韵味的小境界。其意象多由生活中常见的山峰、寒雨、落叶、灯影、蝉声、苍苔等组成,刻划极为精致细巧。
在诗中运用具体的描述性意象,能保证作品的新鲜感。但要求诗人对客观世界有仔细的观察,细致入微地明辨物象,然后真切传神地写出来。故大历诗人的写景更多面向现实物色,甚至连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蚁穴、蜂巢等细琐事物,也作为观察描写对象。他们的眼光能深入到盛唐诗人忽略的细微角落,发现一些前人没写过的琐细幽美的自然物象和生活小情趣,开辟出新的诗境。
一味地采用白描手法作诗而偏重于描述性意象,也会使诗的境界流于浅近狭小。大历十才子的诗,虽善于运用细微清幽的自然意象,以一、两联诗句就勾勒出“诗中有画”的优美境界,但往往构不成通篇浑融一气的意境。而且不少诗作过于讲究描写技巧而显雕琢,以致有佳句而无佳篇。
第三节 顾况与李益
顾况诗歌的俗与奇 李益的边塞诗
在大历诗风的主流之外,这一时期还有两位独具特色的诗人:顾况和李益。他们都出生于开、天盛世,而卒于中唐。或者由于他们的独特经历,他们的诗与大历诗风淡泊寂寞的主流情调有着不同的风貌,显示出异于同辈的艺术个性。
顾况,苏州人,生卒年不详,至德二载(757)登进士第,曾为校书郎、著作佐郎;贞元初,贬饶州司户,曾至崂山受道箓,以后行踪即不可考。顾况留下来的诗中,乐府和古诗占多数。他的诗,无论古体还是今体,都受着江南民歌的明显影响,格调通俗明快,语言则有如白话,如《苔藓山歌》:
野人夜梦江南山,江南山深松桂闲。野人觉后长叹息,帖藓黏苔作山色。闭门无事任盈虚,终日欹眠观四如:一如白云飞出壁,二如飞雨岩前滴,三如腾虎欲咆哮,四如懒龙遭霹雳。崄峭嵌空潭洞寒,小儿两手扶栏杆。
写黏苔藓作山水,和小儿一起观看的那种乐趣,朴实而妙趣横生。顾况的绝句受民歌影响更为明显,如《江上》:
江清白鸟斜,荡桨罥蘋花。听唱菱歌晚,回塘月照沙。
又如《山中》:
野人爱向山中宿,况在葛洪丹井西。庭前有个长松树,夜半子规来上啼。
《听子规》:
栖霞山中子规鸟,口边血出啼不了。山僧夜后初入定,闻似不闻山月晓。
但顾况的诗,又常常俗中有奇,有怪奇的想象、怪奇的比喻,如《郑女弹筝歌》:
郑女八岁能弹筝,春风吹落天上声。一声雍门泪承睫,两声赤鲤露A1鬣,三声白猿臂拓颊。
类似这样怪异的诗句,给人以刻意求奇的印象,如《华山西岗游赠隐元叟》写山林:“群峰郁初雾,泼黛若鬟沐。天风鼓唅呀,撼摇千灌木。”《露青竹鞭歌》写骏马:“曲江昆明洗刷牵,四蹄踏浪头枿天。蛟龙稽颡河伯虔,拓羯胡雏脚手鲜。”顾况诗俗的一面影响了张籍、王建和元、白诗派,怪奇的一面影响了韩、孟诗派。在诗的表现技巧的探索、诗美的新的追求上,顾况是一位值得重视的人物。
在大历诗坛,以边塞诗独树一帜而艺术成就很高的诗人是李益。
李益,字君虞,陇西姑臧人,生于天宝七载(748),大历四年(769)登进士第,大历六年(771)登讽谏主文科,授华州郑县尉,后迁主簿。约在大历九年以后至贞元初,他先后入渭北节度使臧希让、朔方节度使李怀光、灵州大都督杜希全、邠宁节度使张献甫幕。贞元中,他被幽州节度使辟为从事;后入朝,官中书舍人、右散骑常侍,以礼部尚书致仕,太和初卒。由于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,李益的边塞诗写得极好,尤其是七绝,常常是壮烈、慷慨之中带一点伤感和悲凉,如《夜上受降城闻笛》:
回乐峰前沙似雪,受降城下月如霜。不知何处吹芦管,一夜征人尽望乡。
诗写月下登上西受降城,望回乐峰,沙漠在月色里是一片清冷的雪白,脚下的西受降城,同平是一片如霜的月色。就在这荒凉清冷的边塞之夜,引发了思乡之情。这诗最精彩的地方,便是写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芦笛声。在荒凉、清冷、寂寞的边地氛围里,悠悠扬扬、呜呜咽咽的笛声,把由此引发的思乡之情表现得更加浓烈。“一夜征人尽望乡”一句,是夸张之词,但又确切地表现了此时边关将士久戍思归的怀境。全诗从大处着眼,大概括,大描写,重在写情思氛围。《从军北征》也类似这种写法:
天山雪后海风寒,横笛偏吹《行路难》。碛里征人三十万,一时回首月中看。
一样写由乐声引起的思乡之情,末句写法也相似,却无重复之感,原因就在于其中蕴含着浓烈的乡愁和悲凉的情调。《夜上西城听梁州曲》二首也有此种情调:
行人夜上西城宿,听唱《梁州》双管逐。此时秋月满关山,何处关山无此曲!鸿雁新从北地来,闻声一半却飞回。金河戍客肠应断,更在秋风百尺台。
金河县也就是东受降城,《梁州曲》,也称《梁州》、《凉州词》,多用来抒写边关情怀。秋月、秋风与边声,全由气氛烘托出来,其中有一重难以摆脱的感伤。这种感伤情调,也表现在李益的其它一些诗里。如《春夜闻笛》:
寒山吹笛唤春归,迁客相看泪满衣。洞庭一夜无穷雁,不待天明尽北飞。
《扬州万里送客》:
青峰江畔白蘋洲,楚客伤离不待秋。君看隋朝更何事,柳津南渡水悠悠。
李益还有一些写得质实明快的诗,如《江南曲》:嫁得瞿塘贾,朝朝误妾期。早知潮有信,嫁与弄潮儿。
李益的诗,带有盛唐诗的一些特色,可以看作是盛唐诗艺术上的一种残留现象。而他诗中的感伤悲凉情调,应与大历时期的时代风貌有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