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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学史 第一章 清初诗文的繁荣与词学的复兴
中国文学史 第一章 清初诗文的繁荣与词学的复兴

  明清鼎革,激化了民族矛盾与斗争,中原板荡,沧桑变革,唤起汉族的民族意识与文人的创作才情,给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。富有民族精神和忠君思想的遗民诗人的沉痛作品,体现了那时代的主旋律,即便曾一度仕清的诗坛名流,也在诗歌里抒发家国之痛,映照兴亡,寄寓失节的忏悔。这两部分诗文以对现实的敏锐反映而具有鲜明的历史特征。稍后的诗人及其他作者,虽无强烈的民族思想和家国之悲,但也慨叹时世,俯仰人生,写出了风格独特的篇什。已呈式微之势的词则应时而复兴,倚声填词蔚然成风。散文的内容偏重经世救国,崇实致用,在传记文里多用小说笔墨。清初诗文改变了元明以来的颓势,出现了新的繁荣。

第一节  遗民诗人

  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 屈大均和吴嘉纪 其他遗民诗人

  清初最富有时代精神的诗歌是遗民的作品。据卓尔堪《明遗民诗》辑录,有作者四百馀人,诗歌近三千首,比南宋遗民诗在数量和质量上皆有过之。著名的诗人有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、吴嘉纪、屈大均、杜、钱澄之、归庄、申涵光等,他们受传统的民族思想、爱国主义熏陶,反对清朝的民族压迫与歧视,虽然出发点仍是儒家的“严夷夏之防”,如顾炎武所说:“君臣之分,所关者在一身;夷夏之防,所系者在天下。”(《管仲不死子纠》,《日知录》卷七)但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特定时期,怀抱救世拯民思想,关注国家、民族的前途和命运,奔走呼号,以“有亡国、亡天下”区分朝代更替和民族沉沦,用“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与有责焉”的生存危机和民族忧患,唤醒人心,复兴家国,显然包含着反对压迫和侵略的正义性和爱国精神,在当时激励了汉族人民的反抗斗争,也对后世产生过积极的影响,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成为中华民族爱国主义传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。遗民诗人用血泪写成的诗篇,或悲思故国,或讴歌贞烈,或谴责清兵,或表白气节,具有抒发家国之悲和同情民生疾苦的共同主题,体验深切,感情真挚,反映易代之际惨痛的史实与民族共具的感情,笔力遒劲,沉痛悲壮,肇开清诗发展的新天地。以气节高尚而被后世敬仰的是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三大学者。

  顾炎武(1613~1682)初名绛,明亡后改炎武,字宁人,学者称亭林先生,江苏昆山人。明末加入复社,清兵入关,在江南积极参与抗清活动,失败后亡命北方,考察山川,访求豪杰,图谋恢复,晚年终老于陕西华阴。他论诗“主性情”,反对模拟,提倡“文须有益于天下”。他“生无一锥土,常有四海心”(《秋雨》),四百多首诗,拟古、咏怀、游览、即景等围绕抒发民族感情和爱国思想主题,反清复明和坚守气节是其诗突出的色调。《秋山》写江南人民的反清斗争和清兵屠戮烧杀的罪行。《精卫》讽刺专营安乐窝的燕雀之辈,表示“我愿平东海,身沉心不改”的决心。《京口即事》歌颂史可法镇守扬州的英雄业绩。《千里》述自己参加王永祚领导的湖上抗清义军。《海上》四首,则以凝练沉重之笔,抒发登高望海的悲壮情怀,坚苍质实。如第一首:

  日入空山海气侵,秋光千里自登临。十年天地干戈老,四海苍生痛哭深。水涌神山来白鸟,云浮仙阙见黄金。此中何处无人世,只恐难酬烈士心。

  诗中洋溢着决心报国、抗清复明的坚强信念。他劝友人善处珍惜,保持操守,“寄语故人多自爱,但辞青紫即神仙”(《友人来,座中占二绝》)。到垂暮之年,仍然表达其炽烈的爱国热忱,有《恭谒孝陵》、《再谒孝陵》、《自大同至西口》等。随着岁月的消失和希望的幻灭,渐知挥戈返日之无术,感伤沉郁的情绪稍增,但不灰心,至死犹坚,故其诗雄浑有力,慷慨悲壮,如《五十初度时在昌平》:“远路不须愁日暮,老年终目望河清。”《又酬傅处士次韵》:“苍龙日暮还行雨,老树春深更著花。”都可说是掷地作金石声。

顾炎武的诗是诗人崇高的人格和深厚学力的表现,笔墨矜重,不假巧饰,其格调质实坚苍,沉雄悲壮,往往接近杜甫,如《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》:

  是日惊秋老,相望各一涯。离怀销浊酒,愁眼见黄花。天地存肝胆,江山阅鬓华。多蒙千里讯,逐客已无家。

  顾诗在清代评价就很高,沈德潜说:“词必己出,事必精当,风霜之气,松柏之质,两者兼有。就诗品论,亦不肯作第二流人。”(《明诗别裁集》卷十一)黄宗羲(1610~1695)字太冲,号南雷,学者称梨洲先生,浙江余姚人。明末以反对阉党著名,清兵入关,积极投身抗清斗争,后隐居著述,屡拒清廷征召。他是著名的思想家、史学家和文学家,关心天下治乱安危,以学术经世,论诗称“情者,可以贯金石,动鬼神”,强调诗写现实:“夫诗之道甚大,一人之性情,天下之治乱,皆所藏纳”;注重学问,推崇宋诗,与吴之振等选辑《宋诗钞》,扩大宋诗影响,推动浙派形成。诗歌感情真实,沉著朴素,具有爱国精神和高尚情操,《云门游记》、《感旧》、《宋六陵》、《哭外舅叶六桐先生》、《哭沈昆铜》等,抒发亡国之痛和怀念殉难亲友,虽有悲凉之感,但不消沉颓丧,屡屡表白身处逆境而不低头的顽强精神,如“于今屈指几回死,未死犹然被病眠”(《卧病旬日未已,间书所忆》),“莫恨西风多凛烈,黄花偏奈苦中看”(《书事》),“砚中斑驳遗民泪,井底千年尚未消”(《周公瑾砚》)等,皆勃郁浩然的正气。《山居杂咏》更是铿锵的誓言:

  锋镝牢囚取次过,依然不废我弦歌。死犹未肯输心去,贫亦其能奈我何?廿两棉花装破被,三根松木煮空锅。一冬也是堂堂地,岂信人间胜着多。

  王夫之(1619~1692)字而农,号{艹}斋,湖南衡阳人。明崇祯举人,曾从永历桂王举兵抗清,南明灭后隐遁归山,埋首著述,博通经学、史学和文学,贡献卓著,学者称船山先生。他生于“屈子之乡”,受楚辞影响,步武《离骚》,用美人香草寄托抒怀,如《绝句》:“半岁青青半岁荒,高田草似下田荒。埋心不死留春色,且忍罡风十夜霜。”借舒草之心“不死”,喻坚韧不拔之志和恢复故国“春色”的理想。《落花诗》、《补落花诗》、《遣兴诗》、《读指南集》等,缠绵悱恻,喻意深远。王夫之自叹“抱刘越石之孤愤,而命无从致”(《王船山公年谱》引王夫之自题墓碑词),表现“孤愤”是其诗突出的内容,如《补落花诗》九首之一:“乘春春去去何方,水曲山隈白昼长。绝代***三峡水,旧家亭榭半斜阳。轻阴犹护当时蒂,细雨旋催别树芳。唯有幽魂消不得,破寒深醴土膏香。”以落花飘魂抒写胸中郁结的亡国之恨,含蓄蕴藉,深沉瑰奇。七绝《走笔赠刘生思肯》:“老觉形容渐不真,镜中身似梦中身。凭君写取千茎雪,犹是先朝未死人。”以诗明志,直到“垂死病中魂一缕,迷离唯记汉家秋”(《初度日占》),仍然不忘故国岁月,于凄楚里见其高风亮节。

  遗民诗人可与顾、黄、王并肩的,当推吴嘉纪和屈大均,吴多作危苦之词,屈则富于浪漫幻想。吴嘉纪(1618~1684)是一介布衣,与煮盐灶户为伍,困厄潦倒,深受压迫剥削和灾祸肆虐,诗歌极写兵燹灾荒和民生疾苦。《风潮行》、《朝雨下》、《海潮叹》等述泰州一带自然灾害,惨不忍睹。《挽饶母》。《难妇行》、《过兵行》等,揭露清军屠杀掳掠,令人发指。《临场歌》、《归东陶答汪三韩过访》等,反映官吏催租逼税,敲骨吸髓。《东家行》记江北婚嫁陋习,《李家娘》写“扬州十日”惨象,《一钱行赠林茂之》赞遗民品质,或长歌,或短制,直抒胸臆,纯用白描,但他运思深刻,写状如绘,如《绝句》:“白头灶户低草房,六月煎盐烈火旁。走出门前炎日里,偷闲一刻是乘凉。”明白如话,不假雕饰,靠内在感情把盐工之苦写到极致,幽淡似陶,沉痛似杜,形成直朴古淡的苍劲风格。屈大均(1630~1696)曾削发为僧,还俗改今名,北上游历,密谋抗清,“险阻艰难,备尝其苦”,诗歌是其心灵历程的写照。他以屈原后代自居,学屈原和《离骚》,兼学李白、杜甫,诗歌奔放纵横,激荡昂扬,于雄壮中飞腾驰骋,豪气勃勃,“如万壑奔涛”,在遗民中乃至整个诗界独树一帜。五律出色,自谓“可比太白”。《大同感叹》、《猛虎行》、《菜人哀》等揭发清兵屠戮暴行,《旧京感怀》、《过大梁作》、《登罗浮绝顶》等诉说家国兴亡悲哀,《梅花岭吊史相国墓》、《哭顾宁人》、《赠傅青主》等抒发仰慕忠节之情,大都抚时感世,缘事而发,尤其表现坚定的民族立场和抗清意志的诗歌,可与顾炎武相比,如“万里丹心悬岭海,千年碧血照华夷”(《经紫罗山望拜文信国墓》),“孤臣余草莽,匪石一心坚”(《咏管宁》),“七尺今犹壮,堪为大汉捐”(《代景大夫舟自五屯所至永安州之作》),即使壮志难酬,兴复无望,他也信心满怀,“纵是灰寒终不灭,神灵看与蜃楼同”(《古铜蟾蜍歌》),“乾坤未毁终开辟,日月方新尚混茫”(《庚午元日作》)。他的诗“以气骨胜”,豪宕而多苍凉悲慨之音,如《通州望海》:“狼山牧草满,鱼海暮云黄。日月相吞吐,乾坤自混茫。乘槎无汉使,鞭石有秦皇。万里扶桑客,何时返故乡?”凭吊沧海,想象奇伟,在雄健夭矫里寄寓故国之思,凄楚感怆,却也写出“超然独行”的豪迈气概。

  屈大均在清初影响颇大,又和陈恭尹、梁佩兰号称“岭南三大家”。陈恭尹(1631~1700)诗歌感时怀古,抒发亡国之悲,间或也表达矢志复明的决心,激昂盘郁,擅长七律,《邺中》、《读秦纪》等,是所谓“人无数篇”的名作。梁佩兰(1629~1705)曾仕清朝,行藏出处与屈大均、陈恭尹有别,诗多酬赠与写景,七古苍凉伉爽,《易水行》、《养马行》等状写社会民情,寄有深意,能独开面。

  其他遗民诗人,阎尔梅(1603~1679)的诗歌吊古伤今,感念时事,格调苍劲。《满巡抚赵福星遣官招余余却之》云:“殷商全赖西山士,蜀汉孤生北地王。岂有丈夫臣异类,羞于华夏改胡装。”表白全节,可谓硬骨铮铮。他长于古体,《绝贼臣胡谦光》、《沧州道中》等豪宕雄壮,诗情激楚,是富有特色的作品。杜溶(1611~1687)诗学杜甫,风格浑厚,五律《登金山塔》浑灏精深,负名当时,诗人吴伟业说:“吾五言律,得茶村《焦山》诗而始进。”(徐世昌辑《晚晴{移}诗汇》卷十八)《初闻灯船鼓吹歌》抚今追昔,感慨秦淮歌舞盛衰,令读者欷太息而不能禁。钱澄之(1612~1693)诗歌写甲申国变,足可证史。《悲愤诗》、《桂林杂诗》、《行路难》等,以永历时事寄于诗,时歌时泣,悲痛感人。《催粮行》、《乞儿行》、《田家苦》等,写民众流离无告惨状,情浓意深,沉郁悲怆。晚年隐居乡间,民族感情与田园闲适融合一体,在《田园杂诗》、《田间杂诗》、《夏日园居杂诗》里,白描直写,冲淡自然,既反映农村的生活,又砥砺自己的民族气节,“深得香山、剑南之神髓”,并有独具一格的特点。归庄(161~1673)为人豪迈尚气节,与顾炎武有“归奇顾怪”之称。《悲昆山》、《伤家难作》、《断发》和《万古愁》曲等,声情激越,沉痛愤慨,《万古愁》更是清散曲少有的杰作。《落花诗》十六首,体物寄托,揭发士林的种种心态,哀婉酸苦。“不信江南百万户,锄只向陇头耕。”(《己丑元日》)写出遗民新的思想境界,也委实可贵。

第二节 古文三大家

  清初散文 侯方域 魏禧 汪琬 其他古文家

  唐宋古文的传统,在明代受到了复古派学秦汉文和公安、竟陵派抒写性灵的冲击。明末清初,天崩地解,学者们倡经世致用,以振兴民族。顺应时代的要求,钱谦益、黄宗羲、顾炎武等学者都对散文写作提出了一些要求,散文在清初大致上回到了讲求“载道”的唐宋古文传统上,并对“道”及其他方面作了修正和扩展。清初的论说文多为学者所为,他们留心世务,研经治史,发表意见,作品不仅是优秀的散文,也有学术和思想上的价值,如黄宗羲的《明夷待访录》、王夫之的《黄书》、顾炎武的《生员论》、《形势论》等。这时期明末的小品文处于衰落与蜕变期,作者仍然有人,如张岱、尤侗、廖燕等。由于时代的变化,他们的作品内容或沿袭晚明小品的文风,而以沧桑之思代替闲情之趣,或趋向严肃,如“匕首寸铁,刺人尤透”(廖燕《选古文小品序》),随着文网日密,也就逐渐消歇。

  写作文学散文的有被称为“清初三大家”的侯方域、魏禧和汪琬。魏以观点卓越、析理透辟见长,汪则写人状物笔墨生动,侯方域的影响最大,继承韩、欧传统,融入小说笔法,流畅恣肆,委曲详尽,推为第一。“三家”是桐城派的嚆矢。

  侯方域(1618~1654)少有才名,入清未仕。早期为文流于华藻,功力欠深,自述“仆少年溺于声伎,未尝刻意读书,以此文章浅薄,不能发明古人之旨”,有“春花烂漫,柔脆飘扬,转目便萧索可怜”之弊,后学八大家,转益多师,臻于成熟。《壮悔堂文集》10卷,体裁多样,内容广泛,议论而指斥权贵的如《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》、《答田中丞书》等,抒情而摅写怀抱的如《与方密之书》、《祭吴次尾文》等,评说而论功罪的如《朋党论》、《王猛论》、《太子丹论》等,或义正词严,酣畅饱满,或缠绵悱恻,声情并茂,或雄辩汪洋,纵横奔放,有唐宋八大家的遗风。敢于打破文体壁垒,以小说为文,则是写掾吏、伶人、名伎、军校等下层人物的作品,如《赠丁掾序》,歌颂丁掾廉洁正直,忠于职守的优秀品质;《马伶传》用艺人马伶为求演技精进,投身为仆三年艺成的事迹;《任源邃传》赞扬平民出身的任源邃抗清被捕,宁死不屈的高贵精神;《李姬传》再现风尘女子李香识大义、辨是非的品德和节操,都“以小说为古文辞”,提炼细节,揣摩说话,刻画神情,像《李姬传》所选的三个典型事件,精择李香对话组成,切合身份与心境,曲折生动,使人物个性鲜明,堪称性格化的语言,突破陈规,具有短篇小说的特点。

  魏禧(1624~1680)论文以有用于世为目的,要“关系天下国家之政”,反对模拟,不“依傍古人作活”,自谓“少好《左传》、苏老泉,中年稍涉他氏,然文无专嗜,唯择吾所雅爱赏者”,博学多闻,身际易代,怀抱遗民思想,关心天下时务。人物传记表彰抗清殉国和坚守志节之士,如《许秀才传》、《哭莱阳姜公昆山归君文》等,感慨激昂,低回往复,既有淋漓尽致的描摹,也有纡徐动荡的抒情,兼有欧、苏之长。《大铁椎传》是其名篇,叙事如状,写身怀绝技的剑侠遭际和愤懑,神情毕现,豪爽照人,篇末寄意不为世用的感慨,耐人寻味。政论散文则识见超人,精义迭现,《蔡京论》、《续朋党论》等独出己见,议论风生,《答南丰李作谋书》,谈教育人才应“恢宏其志气,砥砺其实用”,观点正确,方法可取,《宗子发文集序》提出积理练识,纠正模拟剽古之弊,识见精当,行文酣畅,凌厉雄杰,表现出善于议论的个性和明理致用的文章风格。

  汪琬(1624~1690)散文力主纯正,对侯方域《马伶传》、王猷定《汤琵琶传》等小说写法颇示不满,偏于保守。所作原本六经,叙事有法,碑传尤为擅长,“公卿志状皆得琬文为重”,受到后世正统文士的推崇。《陈处士墓表》、《申甫传》、《书沈通明事》等记事简当不繁,代表碑传文的水平。《答陈霭公书》、《陶渊明像赞并序》、《送王进士之任扬州序》等清晰简要,自然流畅,与唐顺之、归有光等文风相近。记叙苏州市民反暴政的《周忠介公遗事》,为世称道,文以周顺昌事迹为主线,写东林党人与阉党的斗争,突出周被逮时苏州市民仗义执言和群情激愤的热烈场面,有些描写如“众益怒,将夺刃刃(毛)一鹭”,魏忠贤爪牙被打而“升木登屋”,抱头鼠窜,真实生动,称得上散文中的优秀作品。

  近世论者提出廖燕可与“清初三大家”比肩。廖燕(1644~1705)字人也,号柴舟,广东曲江(今韶关市)人。他思想之新颖,议论之大胆,甚至超过明代怪杰李贽。学术文《性论一》、《性论二》、《格物辨》等抨击程朱理学,胆识过人,史论文《汤武论》、《高宗杀岳武穆论》、《明太祖论》等,推翻陈说,无所蹈袭,《金圣叹先生传》真实生动,《半幅亭试茗记》抒写性灵,文笔恣肆疏隽,议论深闳,在清初散文作家中确实别具特色。清初散文家还有王猷定、冒襄、姜宸英、邵长蘅、王弘撰、宋起凤等,各以不同的表现方法和风格特点抒发感情,反映现实,笔墨灵活,取材广泛,而以歌颂抗清斗争及其殉难的英雄志士,形成这一时期重要的写作题材。姜宸英的《奇零草序》、邵长蘅的《阎典史传》、前述汪琬的《江天一传》,还有时间稍晚的全祖望《梅花岭记》等所表现的崇高民族思想,如清末黄摩西评论的:“云雷郁勃,风涛轩怒,震国民之耳鼓,至今渊渊作响。”(《国朝文汇序》)

第三节 钱谦益与虞山诗派

  钱谦益的行迹与心态 前期的诗作 宏伟沉郁典丽的《后秋兴》 虞山诗派

  清初诗坛沿袭明季馀绪,云间派、虞山派、娄东派鼎足而三,而虞山派和娄东派,因钱谦益和吴伟业主领,出现新的局面,影响最大。

  钱谦益(1582~1664)字受之,一字牧斋,晚号蒙叟、绛云老人、东涧遗老等,江苏常熟人。明万历进士,官至礼部尚书,清顺治二年迎降,授官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,充修明史副总裁,旋归乡里,从事著述,秘密进行反清斗争。他曾是东林党魁,清流领袖,南明时却依附马士英、阮大城,后又事清,丧失大节,为士林所诟病。事后,他又和南明政权的抗清力量,如瞿式耜、郑成功等暗中联系,支持和参与反清活动,曾给永历桂王“上陈三局”,为其谋划,密件载《瞿式耜集》卷一《报中兴机会疏》里。顺治十六年郑成功发动金陵之役,他前后奔走,赴金华和松江,策反清军将领,还密赴郑成功军营晤谈,与明遗民如黄宗羲、阎尔梅等密切往还,忏悔自赎,取得世人谅解。

  在明朝钱谦益仕途蹭蹬,屡起屡踬,历尽坎坷挫折,感时愤世,郁塞苦闷。《初学集》中诗歌,愤慨党争阉祸,痛心内忧外患,所谓“感时独抱忧千种,叹世常流泪两痕”。《乙丑五月削籍南归十首》、《费县三首》、《狱中杂诗三十首》等诗,既有清正之士的孤愤,也有失意者的感喟,其中写出东林人士的命运:“未成麟甲先供伐,稍出蓬蒿已被镌”,前后六君子被逮:“黄门北寺狱频仍,录牒刊章取次征”,以及自己劫后馀生:“抱蔓摘瓜馀我在,执手俱为未死人”,并和忧虑国事融作一体。如《狱中杂诗三十首》之十一:

  三韩残破似辽西,并海缘边尽鼓鼙。东国已非箕子国,高骊今作下句骊。中华未必忧寒齿,群虏何当悔噬脐?莫倚居庸三路险,请封函谷一丸泥。

  唇亡齿寒,提醒朝廷不要幻想依仗居庸关的天险,赶快封守山海关,加强边防。他狱解南还,拜望事功卓著而削职在家的孙承宗,作《谒高阳少师公于里第感旧述怀八首》,希望他再度出山,统筹边防,经略辽东,寄托收复失地的爱国之情。对李自成、张献忠纵横川、豫,杀明藩王,仇视憎恨,但也还有《王师二十四韵》,揭露“王师”疯狂屠杀,“堑沟填老弱,竿槊贯婴儿。血并流为谷,尸分踏作”的罪行,指出农民“相将持挺”揭竿而起,是“割剥缘肌尽,诛求到骨齐”的结果,《葛将军歌》不惜笔墨,讴歌市民领袖葛成,把他与反抗阉党而牺牲的苏州五义士并列,推崇备至。他退居林下期间,为柳如是所写恋慕诗、唱和诗,以及游黄山的一组诗歌,清新可诵;而描绘黄山壮丽美景的山水诗,则是不可多得的佳作。

  经历故国沧桑、身世荣辱的巨大变故,他入清后的诗歌更显出鲜明的艺术个性和创作特色。除了悲悼明朝、反对清廷和恢复故国的主调外,还弥漫着“楚奏钟仪能忘旧,越吟庄舄忍思他”(《见盛集陶次他字韵诗重和五首》)的“羁囚”哀音。《有学集》中《夏五诗集》、《高会堂诗集》等,是记载反清复明的“专集”,《西湖杂感二十首》、《哭稼轩留守一百十韵》、《书梅村艳诗后四首》等,哀感顽艳,沉郁苍楚,既有“冬青树老六陵秋,恸哭遗民总白头”的失国之苦,也有“水天闲话天家事,传与人间总泪零”的耻辱,以及从心底发出的“莺断曲裳思旧树,鹤髡丹顶悔初衣”的忏悔自白,还有诋斥新朝,描写清兵蹂躏破坏的作品,如《吴巨手┇斋诗》:“人民城郭总萋迷,华观琼台长蒺藜。几家高户无蛛网,是岁空梁少燕泥。”在《后秋兴》(结集时题名《投笔集》)诗里,一扫哀悼明亡的悲怆凄苦,为郑成功反清复明的胜利唱起嘹亮的凯歌,如第一叠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》之一:

  龙虎新军旧羽林,八公草木气森森。楼船荡日三江涌,石马嘶风九域阴。扫穴金陵还地肺,埋胡紫塞慰天心。长干女唱平辽曲,万户秋声息捣砧。之二:杂虏横戈倒载斜,依然南斗是中华。金银旧识秦淮气,云汉新通博望槎。黑水游魂啼草地,白山战鬼哭胡笳。十年老眼重磨洗,坐看江豚蹴浪花。

  中兴在望,欣喜若狂,对郑成功进军南京和人民的支持,给予热情歌颂,气魄宏大。随着军事失利,功败垂成,他愤激之情不可遏止,连叠十三韵,记录郑成功与南明永历政权的军事斗争,以及他和柳如是的抗清活动,实为一部“诗史”。如《后秋兴八首之二·八月初二闻警而作》,听到郑成功军事受挫,他以棋为喻,要“小挫我当严警候”,不为所动,“换步移形须着眼”,再振旗鼓,转败为胜。第三叠《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,惜别而作》记载只身会见郑成功以及柳如是的慷慨资助:“破除服珥装罗汉(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,内子尽橐以资之,始成一军),减损齑盐饷飞。”桂王被杀消息传来,“鼠忧泣血,感恸而作”,在《后秋兴十三》里说:“海角崖山一线斜,从今也不属中华。”明朝灭亡,孤寂无主,无所归依的失落和葬身无地的哀痛,使《投笔集》笼罩上沉郁悲凉的情调,表现“不成悲泣不成歌”的愤慨,画出思想情绪演进的轨迹。

  钱谦益自觉地致力于清诗建设,嗤点前贤,对明代复古派和反复古派进行尖锐的批判,也各有所取,对复古派取其借鉴古人精神,但不囿于“汉魏盛唐”,剔除模仿形似;对反复古派“取其申写性灵”,摒弃其“师心而妄”,“轻才寡学”。他强调时代、遭遇和学问的重要性,建立起“诗有本”的真情论,以真诚的具有时代意义的感情为核心,达到性情、世运、学养三者并举。他主张转益多师,兼采唐宋,广收博取,推陈出新,对补救明七子模拟盛唐与公安、竟陵的粗疏草率。幽深孤峭,确立有清一代诗风,起了“导平先路”的作用。所作诗歌叙事抒情,各体兼擅,尤工近体,七言律诗情词怆恻,沉雄苍凉,入杜堂奥,学得神髓,长篇和组诗动辄几十韵和上百韵的有数十首之多。《后秋兴》是大型的七律组诗,8首一组,相互关联,13组诗浑然一体,是一个有机结合的整体。连叠杜诗原韵,一叠再叠至十三叠104首,另附自题诗4首,澜翻不穷,无斧凿凑韵之痕,为历来次韵诗所未有,是一种创造性的史诗巨制,显示出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。他在广泛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出奇,故能笼罩百家,肇开风气。他又延引后进,奖掖新人。王士礻真、施闰章、宋琬、冯班等人都是由他提携成名。曾受其亲炙的还有一批诗人。由于他在诗歌领域的重要地位,被称为清诗的开山宗匠。

  受钱谦益的影响,在其家乡常熟产生了虞山诗派,主要成员有冯舒、冯班。钱曾、钱陆灿等人。这个诗派的代表人物冯班(1602~1671)曾师从钱谦益,反对七子、竟陵和严羽《沧浪诗话》,著《钝吟杂录》专摘严羽以禅喻诗之谬。他的诗歌沉丽细密,锤炼藻绘,根柢徐、庾而出入温、李,抒发古国悲痛,婉而多讽。《题友人〈听雨舟〉》借画以抒明亡之恨,《余生》在隐居的平静里翻滚复国的希望,《有赠》则托古喻今:“隔岸吹唇日沸天,羽书惟道欲投鞭。八公山色还苍翠,虚对围棋忆谢玄。”以史实和今景的交融写出讽刺南明不能御敌的故国哀思,寄托深沉而含蓄有味。冯班论诗有独到之处,诗歌也有个人的面目和特色,并以标榜晚唐李商隐而自张一军,势力颇大,使虞山派“诗坛旗鼓,遂凌中原而雄一代”,后来的吴乔和赵执信,或继承或私淑冯班诗论,批评王土慎的神韵说,可说是虞山诗派的馀波涟漪。

第四节 吴伟业和“梅村体”叙事诗

  吴伟业的身世 观照历史兴亡 痛失名节 梅村体——歌行体的新境界

  在清初诗坛上,吴伟业与钱谦益并称。吴伟业才华出众,其歌行诗“梅村体”风行一代。他的诗有程穆蘅、靳荣藩、吴翌凤等人分别进行笺注,这在清代诗人中罕有其比。

  吴伟业(1609~1671)字骏公,号梅村,江苏太仓人。崇祯进士,官至少詹事,明亡里居,清顺治十年(1653)被迫出仕,任秘书院侍讲,迁国于监祭酒,三年后丁嗣母忧南还,居家而殁。在明朝他以会元、榜眼、宫詹学士、复社领袖,主持湖广乡试,辅贰南雍,“为海内贤士大夫领袖”,名垂一时,但生不逢时,命途多舛,仕明而明亡,不愿仕清而违心仕清,成了“两截人”,丧失士大夫的立身之本,遭世讥贬,深感愧疚,诗歌成了他的寄托,感慨兴亡和悲叹失节是其吟咏的主要内容。陈文述说:“千古哀怨托骚人,一代兴亡入诗史”(《读吴梅村诗集,因题长句》,《颐道堂诗集》卷一),就是这种情况的概括。

  围绕黍离之痛,吴伟业以明末清初的历史现实为题材,反映山河易主、物是人非的社会变故,描写动荡岁月的人生图画,志在以诗存史。这类诗歌约有四种:一种以宫廷为中心,写帝王嫔妃戚畹的恩宠悲欢,引出改朝换代的沧桑巨变,如《永和宫词》、《洛阳行》、《萧史青门曲》、《田家铁狮歌》等。第二种以明清战争和农民起义斗争为中心,通过重大事件的记述,揭示明朝走向灭亡的趋势,如《临江参军》、《雁门尚书行》、《松山哀》、《圆圆曲》等。第三种以歌伎艺人为中心,从见证者的角度,叙述南明福王小朝廷的衰败覆灭,如《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》、《临淮老妓行》、《楚两生行》等。最后还有一种以平民百姓为中心,揭露清初统治者横征暴敛的恶政和下层民众的痛苦,类似杜甫的“三吏”、“三别”,如《捉船行》、《芦洲行》、《马草行》、《直溪吏》和《遇南厢园叟感赋》等。此外还有一些感愤国事,长歌当哭的作品,如《鸳湖曲》、《后东皋草堂歌》、《悲歌赠吴季子》等,几乎可备一代史实。他在《梅村诗话》中评自己写《临江参军》一诗:“余与机部(杨廷麟)相知最深,于其为参军周旋最久,故于诗最真,论其事最当,即谓之诗史可勿愧。”这种以“诗史”自勉的精神,使他放开眼界,“指事传词,兴亡具备”,在形象地反映社会历史的真实上,取得突出的成绩,高过同时代的其他诗人。

  痛失名节的悲吟,是他诗歌的另一主题。这以清顺治十年出仕为标志,在灵与肉、道德操守与生命保存之间,吴伟业选择苟全性命,堕入失节辱志的痛苦深渊,让自赎灵魂的悲歌沉挚缠绵,哀伤欲绝。《自叹》、《过吴江有感》、《过淮阴有感》、组诗《遣闷》等,忏悔自赎,表现悲痛万分的心情,“误尽平生是一官,弃家容易变名难”,“我本淮王旧鸡犬,不随仙去落人间”。《怀古兼吊侯朝宗》诗说:

  河洛烽烟万里昏,百年心事向夷门。气倾市侠收奇用,策动宫娥报旧恩。多见摄衣称上客,几人刎颈送王孙。死生总负侯赢诺,欲滴椒浆泪满樽。

  诗人自注:“朝宗归德人,贻书约终隐不出,余为世所逼,有负夙诺,故及之。”在《贺新郎·病中有感》词里,自我剖析:“故人慷慨多奇节。为当年沉吟不断,草间偷活”,“脱屣妻孥非易事,竟一钱不值何须说。”临死仍不忘反省:“忍死偷生廿载馀,而今罪孽怎消除?受恩欠债应填补,总比鸿毛也不如。”自怨自艾,后悔不迭。吴伟业是真诚的,以诗自赎确实是其心音的流露,《梅村家藏稿》以仕清分前后两集,“立意截然分明”,表示他不回避和掩饰自己的污点,死时遗命家人敛以僧装,题曰“诗人吴梅村之墓”,用以表明身仕二姓的悔恨与自赎的真心。这类诗歌对我们认识在理想与现实、感情与理智的困扰与冲突里挣扎的人生悲剧,有着启迪作用。

  吴伟业以唐诗为宗,五七言律绝具有声律妍秀、华艳动人的风格特色。而他最大的贡献在七言歌行,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评说:“其中歌行一体,尤所擅长。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,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,韵协宫商,感均顽艳,一时尤称绝调。”他是在继承元、白诗歌的基础上,自成一种具有艺术个性的“梅村体”。它吸取白居易《长恨歌》、《琵琶行》和元稹《连昌宫词》等歌行的写法,重在叙事,辅以初唐四杰的采藻缤纷,温庭筠、李商隐的风情韵味,融合明代传奇曲折变化的戏剧性,在叙事诗里独具一格。梅村体的题材、格式、语言情调、风格、韵味等具有相对稳定的规范,以故国怆怀和身世荣辱为主,“可备一代诗史”,又突出叙事写人,多了情节的传奇化。它以人物命运浮沉为线索,叙写实事,映照兴衰,组织结构,设计细节,极尽俯仰生姿之能事。“梅村体”叙事诗约有百首,如《永和宫词》、《萧史青门曲》、《鸳湖曲》、《圆圆曲》、《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》等,把古代叙事诗推到新的高峰,对当时和后来的叙事诗创作起了很大的影响。《圆圆曲》是“梅村体”的代表作,也是吴伟业脍炙人口的长篇歌行,它以吴三桂、陈圆圆的悲欢离合为线索,以极委婉的笔调,讥刺吴为一己之私情叛明降清,打开山海关门,沦为千古罪人。全诗规模宏大,个人身世与国家命运交织,一代史实和人物形象辉映,运用追叙、插叙、夹叙和其它结构手法,打破时空限制,不仅重新组合纷繁的历史事件,动人心魄,也使情节波澜曲折,富于传奇色彩。细腻地刻画心理,委婉地抒发感情,比喻、联珠的运用,历史典故与前人诗句的化用,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。而且注重转韵,每一转韵即进入新的层次。诗人画龙点睛般的议论穿插于叙事中,批判力量蓄积于错金镂彩的华丽辞藻中,“恸哭六军俱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”,精警隽永,成了传颂千古的名句。

  吴伟业歌行成绩突出,誉满当世,袁枚说“公集以此体为第一”(《吴梅村全集》卷第二附“评”)。赵翼评吴伟业诗:“以唐人格调,写目前近事,宗派既正,词藻又丰,不得不为近代中之大家。”(《瓯北诗话》卷九)受其影响写作“梅村体”的吴兆骞(1631~1684)因丁酉科场案,遣戍黑龙江宁古塔,《秋笳集》描写塞外风光和郁愤情怀,苍凉激楚。吴兆骞的《榆关老翁行》、《白头宫女行》,以“老翁”和“宫女”的身世遭遇和荣辱变迁,反映家国灭亡,感慨沉沦,与“梅村体”诗歌一脉相承。至清末王运《圆明园词》、樊增祥前后《彩云曲》、杨圻《天山曲》、王国维《颐和园词》等,都是“梅村体”的遗响。

第五节 词的中兴和纳兰性德

  词的中兴 陈维崧和阳羡词派 朱彝尊和浙西词派 纳兰性德和“京华三绝”

  经过元明两代的沉寂,词在明清易代之际摆脱柔靡,出现了中兴的气象。当时的朱彝尊说:“词虽小技,昔之通儒钜公往往为之,盖有诗所难言者,委曲倚之于声,其词愈微,而其旨益远,善言词者,假闺房儿女子之言,通之于《离骚》、变雅之义,此犹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。”(《红盐词序》,《曝书亭集》卷四十)词人云集,高才辈出,仅顺、康两朝就逾二千家,词作五万馀首,绽开色彩各异的奇葩。

  揭开清词帷幕的陈子龙(1608~1647)于词推尊五代北宋,以“婉畅浓逸”为宗,沧桑变后,其《湘真词》抒写抗清复明之志和黍离亡国的哀思,突破闺房儿女的纤柔靡曼,“上接风骚,得倚声之正”。接着是遗民词,王夫之、屈大均、今释澹归等为其代表。王夫之有《船山鼓棹词》初、二集和《潇湘怨词》。其词以顺治八年分界,前期词怆怀故国,宛转多思,如《满江红·新月》托意圆满的未来,表达复国信念;《忆秦娥·灯花》象征南明残局,写自己孤忠;《昭君怨·咏柳》以千丝万缕,诉亡国悲哀,等等,比兴寄托,寓意深邃。后期归隐衡阳,有《摸鱼儿》“潇湘小八景”8首,摹写河山秀丽,缅怀故国,激励斗志。康熙十年再写“大八景”,表达志节,抱定“石烂海还枯,孤心一点孤”(《菩萨蛮》)的意志,体兼骚、辨,芳菲缠绵,特多曲隐寄托情味,风格遒上。他以辛弃疾《摸鱼儿·暮春》情韵,兼宋末王沂孙《碧山乐府》遗意,不时突破音律的限制,熔铸“字字楚骚心”的蕴藉萧瑟的风格。屈大均《道援堂词》,又称《骚屑》,纵横跌宕,豪健雄放,《长亭怨·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》,纯以白描的潜气内转,抒发矢志复明之心。《紫萸香慢·送雁》咏物抒情,触发身世和处境的忧危,声情激越,都有辛词的气骨。《梦江南》和《木兰花慢》一字一泪,感伤凄婉,饱含遗民的亡国悲怀。自他们爱国之词出,便扭转了词风发展的轨辙。今释澹归(1614~1680)有《彳扁行堂词》,作于剃发出家之后,苍劲悲凉,沉痛凄厉。他喜次稼轩、竹山韵,如《贺新郎·感旧次竹山兵后寓吴韵》等,但比辛弃疾、蒋捷词多苦涩之味。《满江红·大风泊黄巢矶下》感叹身世,绾结黄巢,题新词益新。《沁园春·题骷髅图》七首等,联章叠韵,动辄数首或数十首,也开词坛未有之局,为雄放一派的翘楚。遗民词或写怀念故明,或记抗清复国,或咏物言志,表示不仕二姓的气节,或以古喻今,寄托回天无力的悲愤,鼓荡起词风向现实靠拢的势头。

  清初词坛,流派纷纭,迭现高潮,出现了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派、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和独树一帜的著名满族词人纳兰性德,后者又与曹贞吉、顾贞观合称“京华三绝”。

  阳羡词宗陈维崧(1625~1682)字其年,号迦陵,江苏宜兴人。其父陈贞慧,为明末著名复社文人。陈维崧少有才名,入清后出游四方,晚年举博学鸿词科,官翰林院检讨。他学识渊博,性情豪迈,才情卓越,兼以过人的哀乐,学习苏、辛,使豪放词大放异彩,平生所作一千八百馀首,居古今词人之冠。他尊词体,以词并肩“经”“史”,摈弃“小道”和“词为艳科”的传统观念,继承《诗经》和白居易“新乐府”精神,敢拈大题目,写出大意义,反映明末清初的国事,无愧“词史”之称。《夏初临·本意,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》、《尉迟杯·许月度新自金陵归,以〈青溪集〉示我感赋》等,眷怀故国,悲悼明朝灭亡;《贺新郎·纤夫词》、《八声甘州·客有言西江近事者,感而赋此》等,记赋役征丁、兵燹破坏之苦;《南乡子·江南杂咏》、《金浮图·夜宿翁村,时方刈稻,苦雨不绝,词纪田家语》等,写苛捐杂税、自然灾害,抒民生之哀,均可存“史”,并冲破“诗庄词媚”的畛域,对词的发展有重要意义。其风格导源于辛弃疾,但开疆辟远,比辛词抑郁悲哀更重。他也学苏轼逸怀浩气,却因生活沉重,没有苏词的洒脱旷达。感伤故国之情于悲愤苦涩里盘旋曲折,如《夏初临·本意》中“蓦然却想,三十年前,铜驼恨积,金谷人稀”,“许谁知,细柳新蒲,都付鹃啼”。使上阕所写“山市成围”的景观纳入“铜驼”、“金谷”、“鹃啼”的氛围,笼罩悲悼家国的阴影,令人黯然神伤。名词《醉落魄·咏鹰》咏物言志,抒发壮志难酬的悲壮襟怀,个性更为突出:

  寒山几堵,风低削碎中原路。秋空一碧无今古。醉袒貂裘,略记寻呼处。男儿身手和谁赌?老来猛气还轩举。人间多少闲狐兔?月黑沙黄,此际偏思汝。

  描写鹰睥睨一切的雄姿,比喻作者像鹰搏击人间“狐兔”,却难以奋飞,苦闷感慨,词气激烈。以豪情抒悲愤,是陈词的风格特征。他在唐宋之后异军突起,成为清词的一面旗帜,集结万树、蒋景祁、史唯园、陈维岳等大批阳羡派词人,为词的振兴作出重要贡献。

  随着清朝统一全国,走向鼎盛,阳羡派悲慨健举、萧骚凄怨之声,渐成难合形势要求的别调异响,以朱彝尊等为代表的浙西词派顺应太平,以醇正高雅的盛世之音,播扬上下,绵亘康、雍、乾三朝。

  朱彝尊(1629~1709)字锡鬯,号竹,晚号小长芦钓鱼师,浙江秀水(今嘉兴)人。康熙十八年应博学鸿词试,出仕清廷。博通经史,工诗词古文,尤长于词,有《江湖载酒集》等词集4种,是浙西词派开创者,与李良年、李符、沈日、沈岸登、龚翔麟号为“浙西六家”,和陈维崧并称“朱陈”,执掌词坛牛耳,开创清词新格局。他推尊词体,崇尚醇雅,宗法南宋,以姜、张为圭臬,自述“不师秦七,不师黄九,倚新声玉田差近”(《解佩令·自题词集》),还与汪森辑录《词综》,推衍词学宗趣和主张。他在清朝步入盛世时,提出词的功能“宜于宴嬉逸乐,以歌咏太平”(《紫云词序》),投合文人学子由悲凉意绪转入安于逸乐的心态,也适应统治者歌颂升平的需要,故天下向风,席卷南北。朱彝尊词集里“宴嬉逸乐”的欢愉之辞,有《静志居琴趣》写男女爱情,《茶烟阁体物集》和《蕃锦集》的咏物集句。其中情词为世称颂,独具风韵,如《高阳台》“桥影流虹”,《无闷·雨夜》“密雨垂丝”,《城头月》“别离偏比相逢易”,《鹊桥仙·十一月八日》等,感情真挚,圆转流美。《桂殿秋》描写心心相印的男女爱情,含蓄不露,情致深婉,是情词的佳作:

  思往事,渡江干。青娥低映越山看。共眠一舸听秋雨,小簟轻衾各自寒。

  因他身逢易代,故国沧桑,也提出词中十之一“言愁苦者”,要“假闺房儿女之言,通之于《离骚》、变雅之义”,织进时代的悲哀与亡国的感慨,将磊落不平之气和吊古伤今之情,化为歌儿檀板。所以《江湖载酒集》中的词作,时见愤激,哀婉沉郁,如《长亭怨慢·雁》、《风蝶令·石城怀古》、《百字令·度居庸关》、《金明池·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》等。《卖花声·雨花台》抚今追昔,感慨物是人非,写得视野开阔,精警有力,最能体现他的才情和风格:

  衰柳白门湾,潮打城还。小长干接大长干,歌板酒旗零落尽,剩有渔竿。秋草六朝寒,花雨空坛。更无人处一凭栏。燕子斜阳来又去,如此江山。

  句琢字炼,清醇高雅。浙西派在其影响下,标举清空醇雅风格,蕴藉空灵,无轻薄浮秽之弊,也不落浓艳媚俗。即使艳情咏物,也力除陈词滥调,独具机抒,音律和谐。但他重在字句声律上用功夫,限制了创造的天地,也给浙西派带来堆填弄巧的风气。

  清词振兴的硕果是纳兰性德(1654~1685),他原名成德,因避讳改名性德,字容若,满洲正黄旗人,太傅明珠长子。康熙进士,官至一等侍卫,深受宠信,但他厌倦随驾扈从的仕宦生涯,产生“临履之忧”的恐惧和志向难酬的苦闷,再目睹官场的腐败,日夕读《左传》、《离骚》自我排遣,失望和烦恼让他“读《离骚》,洗尽秋江日夜潮”(《忆王孙》),随处宣泄勃郁傺的心情,如他扈驾外出所写的《蝶恋花·出塞》:

  今古河山无定据,画角声中,牧马频来去。满目荒凉谁可语,西风吹老丹枫树。从前幽怨应无数。铁马金戈,青冢黄昏路。一往情深深几许?深山夕照深秋雨。

  缀景荒凉,设色冷淡,个人命运的“幽怨”和回顾历史引发的惆怅,同悼亡的心灵创伤融为一体,酿成哀郁凄婉的情调,贯穿他的全部词作。如《好事近》“马首望青山”,《望海潮·宝珠洞》等的思古伤今,《金缕曲·赠梁汾》、《金缕曲·简梁汾时为吴汉槎作归计》等对人才落魄的悲愤,《忆王孙》“西风一夜剪芭蕉”等抨击黑暗,都透现出词人的极度烦闷和不平,也折射出他“羁栖良苦”的悲哀与怨愤。

  纳兰论词主情,崇尚入微有致。爱情词低回悠渺,执著缠绵,是其词作的重要题材,有《相见欢》“落花如梦凄迷”,《蝶恋花》“眼底风光留不住”等。与原配卢氏伉俪情笃,而他必须护驾扈从,轮值宫廷,难以忍受别离与相思的痛苦,孰料婚后3年,卢氏死于难产。为爱妻早逝所写悼亡词,如《金缕曲·亡妇忌日有感》、《蝶恋花》“辛苦最怜天上月”等,一字一咽,颡泪泣血,不仅极哀怨之致,也显示了纯正的情操,可与苏轼《江城子·记梦》相比。纳兰词标出悼亡的有七阕,未标题目而词近追恋亡妇、怀念旧情的有三四十首。既有“唱罢秋坟愁未歇,春丛认取双栖蝶”(《蝶恋花》)的倾诉,也有《山花子》的梦见亡妻,醒来惟见遗物的无限哀伤:

  欲话心情梦已阑,镜中依约见春山。方悔从前真草草,等闲看。环佩只应归月下,钿钗何意寄人间。多少滴残红蜡泪,几时干。

  纳兰词真挚自然,婉丽清新,善用白描,不事雕琢,运笔如行云流水,纯任感情在笔端倾泻。他还吸收李清照、秦观的婉约特色,铸造出个人的独特风格。《惠风词话》的作者况周颐甚至把他推到“国初第一词人”的位置。

  曹贞吉(1634~约1698)咏物怀古、哀生伤逝之词,寄托遥深,如《百字令·咏史》、《贺新郎·再赠柳敬亭》、《满庭芳·和人潼关》等,雄深苍浑,法度谨严又能出以新意,并折射世事。《留客住·鹧鸪》是其“绝调”名篇,为世所重。顾贞观(1637~1714)为救科场案发配宁古塔的吴兆骞写的两首《金缕曲》,纯以性情结撰而成,极为著名。所著《弹指词》以情取胜,宛转幽怨。此外吴伟业、彭孙、毛奇龄等,也写有优秀词作,蔚成群星闪烁的灿烂景观。

第六节 王士礻真与康熙诗坛

  “钱王代兴” 王士礻真的神韵说和其神韵诗 入蜀使粤诗的变化 康熙朝的其他诗人

  继遗民诗人之后崛起的诗人有王士礻真、朱彝尊、施闰章、宋琬、赵执信、查慎行等人,最负盛名的是王士礻真。

  王士礻真(1634~1711)字贻上,号阮亭,别号渔洋山人,山东新城(今桓台县)人。他出身世家大族,顺治进士,官至刑部尚书。他受家庭的熏陶,自幼能作诗,并有诗名。顺治十六年选为扬州推官,其诗受到诗坛盟主钱谦益的称赞,并希望他代已而起,主持风雅。钱谦益去世后,王士礻真成为一代正宗。他论诗以神韵为宗。早在南朝时人们就用神韵来品评人物,评论绘画。用来论诗,其主旨与锤嵘《诗品》的“滋味”说、司空图的“韵外之致”(《与李生论诗书》)大体相同,而以“不着一字,尽得***”(《二十四诗品》)和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(严羽《沧浪诗话》)为最高境界,《蚕尾续集序》说:“梅止于酸,盐止于咸,饮食不可无酸咸,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,酸威之外者何?味外味也;味外味者,神韵也。”指出所谓神韵,是要求诗歌具有含蓄深蕴、言尽意不尽的特点。以此为宗旨,对清幽淡远、不可凑泊而富有诗情画意的诗特别推崇,唐代王维、孟浩然的诗正是其创作的典范。

  王士礻真的诗歌创作,早年从明七子入手,“中岁逾三唐而事两宋”,晚年又转而宗唐,但是在这三次转变中,提倡“神韵说”是贯穿始终的。在他的诗作中,风神独绝的神韵诗占了主流,尤其是模山范水、批风抹月的“山水清音”,冲和淡远,风致清新,继承王维、孟浩然一派的家数,含情绵渺而出之纤徐曲折,惨淡经营却不露斧凿痕迹,词句明隽圆润,音节流利跌宕,代表了其诗的主要成就和特色。24岁在济南大明湖所赋《秋柳四首》,为其成名之作,大江南北和者不下数十家。诗中博取秋柳凋伤的自然意象和历史兴废的人事意象,把对秋柳的感伤推向了历史、空间的无限,使人感到秋柳无时不关情,秋柳无处不销魂,秋柳无人不伤神,表达了易代之后人们普遍的物是人非、盛景难住的幻灭感。此后他在南京作的《秦淮杂诗》20首、在扬州作的《冶春绝句二十首》都委婉地表现了朝代更替的悲哀,如《秦淮杂诗》第一首:

  年来肠断秣陵舟,梦绕秦淮水上楼。十日雨丝风片里,浓春烟景似残秋。

  这些诗含蓄空灵,把鼎革后的失落与迷茫,转向超脱和玄远,追求幽静淡泊之美,强化了诗的审美特征。代表作《再过露筋祠》:

  翠羽明尚伊然,湖云祠树碧于烟。行人系缆月初堕,门外野风开白莲。

  还有《寄陈伯玑金陵》:

  东风作意吹杨柳,绿到芜城第几桥?欲折一枝寄相忆,隔江残笛雨潇潇。

  前者描绘水乡河湖纵横的宁谧景色,宛然如画,特别是风神清秀的白莲,既实写祠外之景,又虚应神像与贞女,“不即不离,天然入妙”,引发读者想象和联想的翅膀,馀音袅袅。后者思念孤居南京的朋友,不直陈其情,借“杨柳”、“残笛”和“潇潇”细雨,谱出悠悠思念的心曲,言近意远,令人低遐想。

  入蜀使粤诗的变异,是王士礻真宗宋的反映和结果。康熙十一年(1672)典试四川和二十四年(1685)祭告南海所作《蜀道集》、《南海集》,如施闰章所说:“往日篇章清如水,年来才力重如山。”(《学馀诗集》,《施愚山全集》卷三十九)意境开阔,气概不凡,风格苍劲雄放。如《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》、《定军山诸葛公墓下作》、《南阳》、《荥泽渡河二首》等,即景感怀,吊古伤今,格调激越,气韵沉健。如《登白帝城》:

  赤甲白盐相向生,丹青绝壁斗峥嵘。千江一线虎须口,万里孤帆鱼复城。跃马雄图馀垒迹,卧龙遗庙枕潮声。飞楼直上闻哀角,落日涛头气不平。

  凭吊历史古迹,刻画名城形胜,抒发兴亡感慨,声情悲壮,风格接近杜甫。此外,清新自然如《茅山进香曲》,轻捷明快如《大风渡江四首》,格调激越如《枭矶灵泽夫人祠二首》,旖旎柔媚如《悼亡诗·哭张宜人作》等,表现出多方面的艺术造诣。但神韵诗为其独擅,实践了自己的诗歌理论主张,也开创了神韵诗派,成员中较为著名的有吴雯、洪、宗元鼎等人。

  康熙诗坛上,朱彝尊和王士礻真并称“南朱北王”;施闰章、宋琬也称“南施北宋”,四人由明入清,在新朝应举仕进,统领诗坛。只有查慎行和赵执信于清朝定鼎后出生,是大家中的后劲。

  朱彝尊的成就主要在词,诗也卓然名家,被尊为浙派开山祖。他早年生活贫困,遭逢丧乱,参加抗清斗争,《祁六座上逢沈五》、《祁六紫芝轩席上留别》。《梅市逢魏壁》等可见抗清活动的蛛丝马迹。诗歌感慨沧桑,沉痛激切,如《同沈十二咏燕》:“节物惊人往事非,愁看燕子又来归。春风无限伤心地,莫近乌衣巷口飞。”咏物抒怀,借飞燕表达亡国之悲;笔触所及,反映社会矛盾和民生疾苦。《捉人行》、《马草行》、《晓入郡城》等,揭露兵火乱后的萧条景象和统治者的残酷野蛮,有较浓郁的生活气息。登临游览吊古伤今,如《雁门关》、《鸳鸯湖棹歌》100首等,可称佳篇。随着应试博学鸿词,入仕清廷,“一著朝衫底事差”,创作跌入低谷,歌功颂德、交际应酬之作连篇累牍。归田后描写自然山水如《天游观万峰亭》、《延平晚宿》等生动形象,清丽可读。作于康熙四十年(1701)的《玉带生歌》,以吟咏文天祥遗砚,推崇民族英雄文天祥及其抗元气节,曲折流露自己的心绪,是前期诗歌的回声。他的诗以学力、辞藻见长,用笔雄健,叹息故国沦亡,感慨民生疾苦,俯仰艰难身世,大抵苍凉悲壮,郁怒激烈,但后期格调平和,追求醇雅,安于恬淡,师法也从学唐到兼取两宋,诗歌风格的转变,比较鲜明地反映了清初诗坛演变的趋势,带有典型的过渡意义。

  施闰章(1618~1683)比较关心现实生活和民间苦难,诗歌铺叙时事,叹息民艰,如《卖船行》、《临江悯旱》、《牧童谣》、《浮萍兔丝篇》、《病儿词》等,写到“君看死者仆江侧,伙伴何人敢哭声”(《百支行》),“不见西南战地赤,杀人如草鸟不食”(《棕毛行》),也极为真挚沉痛。他宗法唐人,反对浮华,但格调平缓,温柔敦厚,缺少“唯杀恚怒之音”。他认为“兴朝治宽大,文禁尚疏略”(《携李遇计甫草》),词场无须“兵气”,应当温婉和气,即使上述反映民瘼的作品,也终和且平。工于五言,风格空灵淡泊,如《燕子矶》:“绝壁寒云外,孤亭落照间。六朝流水急,终古白鸥闲。树暗江城雨,天青吴楚山。矶头谁把钓?向夕未知还。”描绘长江矶石一带空阔寂寥的景色,虽有沧桑易代之感,但冲淡闲远,委婉忠厚,较多文人高雅的格调和诗教的品质,反映出他与遗民诗人的区别。

  宋琬(1614~1673)诗突出反映“中丁家难,晚遭逆变”的伤时叹世之感,《庚寅狱中感怀》、《晨星叹》、《九哀歌》、《诏狱行》等,写其受诬系狱,“百口若卵危,万端付瓦裂”(《寄怀施愚山少参》)的不幸遭遇,抒发盘郁胸中的哀痛愁苦。施闰章读后说:“摧折惊魂断,哀歌带血腥。”关注民生的如《同欧阳令饮凤凰山下》、《渔家词》等,感慨沉重。凭吊故国如《赵五弦斋中讠燕集限郎字》、《长歌寄怀姜如须》等,苍凉激宕。写山水风光的如《登华山云峰台》、《登西岳庙万寿阁》等,诗风雄健,别开一境。其诗由学明七子上溯到宋、唐。他擅写七言诗,风格雄深磊落,虽迭遭变故,困厄多于欢愉,时发激昂悲愤之音,但总的表现委婉中正,怨而不怒,“境事既极,亦复不于和平”,与施闰章诗歌具有共同倾向。

  查慎行(1650~1727)受学于黄宗羲,诗歌学苏、陆,尤致力苏轼,得宋人之长,是浙派承前启后的大家。赵翼对其评价极高,说:“功力之深,则香山。放翁后一人而已。”(《瓯北诗话》卷十)诗歌擅长白描,气求调畅,词务清新,入深出浅,时见精妙。如《芜湖关》、《麻阳运船行》、《白杨堤晚泊》等铺写时事,慷慨愤激;《闸口观罾渔者》、《芦州行》、《悯农诗》等,刻写民瘼,情辞真切。旅途纪游和登临怀古,佳什联翩,短章如《舟夜书所见》:“月黑见渔灯,孤光一点萤。微微风簇浪,散作满河星。”极写渔灯变幻之妙。长篇古风如《五老峰观海绵歌》《中秋夜洞庭对月歌》等意境壮阔,笔墨雄放。近体凝练有力,如《题杜集后》:“漂泊西南且未还,几曾蒿目委时艰。三重茅底床床漏,突兀胸中屋万间。”颇有陆游之风。在清初学宋诗人中他的成就最高。

  赵执信(1662~1744)著《谈龙录》推崇“诗中有人”之旨,诗歌注重反映现实,力去浮靡,揭露社会黑暗,申诉官吏罪恶,如《氓入城行》记述县令带爪牙鹰犬下乡搜利,百姓奋起反抗,“一呼万应齐挥拳”,极为可贵。其他《道傍碑》、《吴民多》、《水车怨》等也“直而切”,或写自然灾害,或刺催科官吏,爱憎分明。罢官漫游和归田闲居之作,也时露愤激和不平,《寄洪思》:“垂堂高坐本难安,身外鸿毛掷一官”;《涉淄水感怀》:“而今不作齐门客,才溯清淄最上流”;《感事二首》之二:“谁信武安作黄土,人间无恙灌将军”等,都用语尖锐,思致清新。即使写山水美景和田园风光,也色彩鲜明,自然真切,如《蓬莱阁望诸岛歌》、《太白酒楼歌》等。在神韵诗风靡天下时,他“越佚山左门庭”,宗法晚唐,自写性情,清新峭拔,不讲含蓄,刻发露,和神韵诗冲和淡远异趣。在当时诗人的盛世之音里,惟他似乎有不谐和的变调。其他彭孙、宋荦、顾景星等,也都以各自的成绩,装点清初诗歌繁荣的景象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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