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国时期出现的楚辞,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意义。它和《诗经》共同 构成中国诗歌史的源头。南方楚国文化特殊的美学特质,以及屈原不同寻常的政 治经历和卓异的个性品质,造就了光辉灿烂的楚辞文学,并使屈原成为中国文学 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。
第一节 楚辞产生的文化政治背景
多种文化的交融战国晚期楚国的政治形势
战国时期楚国在长江、汉水流域,一度领有“地方五千里”的广袤疆域,这 里到处都分布着江湖山峦,物产丰茂。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羋姓楚贵族和一些被 羋姓贵族征服的濮、越、巴、蛮等南方部落集团。羋姓贵族源于中原的祝融部落, 他们在夏商时期往南方迁徙,一直到周代初年,始定居于“楚蛮”之地,都丹阳。 周公制礼作乐、变革中原文化时,由于地处偏远,楚国受到影响比中原诸侯国小, 所以一直被中原诸国以蛮夷视之。但是,楚贵族集团毕竟源于中原,在春秋战国 时期,中原和楚国有着广泛的文化交流,所以,楚国文化和中原文化仍有很多相 同之处。
在政治思想方面,楚国和中原有很大的一致性。楚国虽然偏居南方,却拥有 “周之典籍”甚至“周大史”,再加上楚国士人自觉学习中原文化,所以中原文 化在楚国具有相当高的地位。如《国语·楚语上》记载,申叔时建议士亹用《诗》、 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等教育太子,楚国的王公卿士在议 事时也经常征引《诗》、《书》中的话,这和当时中原的文化风气是一样的。和 中原的文化交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楚国贵族的政治理想、历史观念和价值取向, 如晋楚邲之战时,楚庄王就认为用兵的目的不在于炫耀武功,而在于“禁暴”、 “安民”,在中原儒家思想如出一辙。
在习俗和审美趣味上,楚国则明显地表现出不同于中原文化的特点。后人概 括楚国的文化为“信巫鬼,重***祀”(《汉书·地理志下》),是有一定道理的。 这种崇尚巫风的习气,既是夏商文化的遗习,更是当地土著民族的风气。巫风的 蔓延,自朝廷到民间,无处不在。如楚灵王,史称其“简贤务鬼,信巫祝之道”, 当吴人来攻,国人告急之时,犹“鼓舞自若”,不肯发兵。(《新论·言体论》) 楚怀王亦是“隆祭祀,事鬼神”(《汉书·郊祀志下》),把破秦的希望寄托在 鬼神身上,最终为秦所败。贵族阶层崇信巫祭,现在出土的材料多有证明。而在 南方土著聚居的“南郢邑、沅湘之间”,更是巫风浓烈,“其俗信鬼而好祠,其 祠,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。”(王逸《楚辞章句·九歌序》)巫文化对楚国审 美风气的影响是明显的。楚地的艺术很兴盛,而这些艺术很多与祭神有关,充满 了奇异的浪漫色彩。如王逸所记载的庙堂壁画,楚“凤夔人物帛画”,刻画在器 物、帛画上的楚舞造型,以及出土的编钟等,都富有飘逸、艳丽、深邃等美学特 点。
楚国到战国中期已经成为当时领土最大的国家,诸侯国家之间兼并激烈,根 据当时列国的实力,有人认为“横则秦帝,纵则楚王”,是有根据的。但到楚怀 王、楚襄王时期,楚国由盛而衰,不仅在外见欺于秦国,一再丧师割地,连楚怀 王本人也被秦劫留而死。在楚国内部,政治越来越黑暗,贵族之间互相倾轧,奸 佞专权,排斥贤能,楚国由此走向没落。屈原正是在这艰难的政治环境中显示了 自己的崇高品质,创造了名垂千古的文学巨制。
第二节 屈原的生平和作品
屈原的生平和思想“楚辞”的含义 楚辞的编纂和屈原作品的真伪
屈原,名平。根据《离骚》“摄提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”,可推定屈 原出生于楚威王元年(前339)正月十四日。屈原以上古帝王颛顼氏为先祖, 属楚国公族。据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,屈原曾任楚怀王左徒,他“博闻强志, 明于治乱,娴于辞令”,“入则与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;出则接遇宾客,应对 诸侯”,对内主张举贤任能,对外主张联齐抗秦,深得楚怀王的信任。上官大夫 靳尚出于妒忌,趁屈原为楚怀王拟订宪令之时,在怀王面前诬陷屈原,怀王于是 “怒而疏屈平”。此后,楚国一再见欺于秦,屈原曾谏楚怀王杀张仪,又劝谏怀 王不要往秦国和秦王相会,都没有被采纳。楚怀王死于秦后,顷襄王即位,屈原 再次受到令尹子兰和上官大夫靳尚的谗害,被顷襄王放逐。终投汨罗而死。
屈原除了在郢都任职外,有两次飘落在外的经历。一次是汉北,这是在屈原 遭到楚怀王疏远之时,自己离开了郢都。《九章·抽思》云:“有鸟自南兮,来 集汉北。”但他在汉北仍不能忘怀君国故都:“淮郢路之辽远兮,魂一夕而九逝。” 另一次是在江南,历经长江、洞庭湖、沅水、湘水等处,这是屈原遭顷襄王放逐 之地。在长期的流放生活中,屈原积聚了深厚的悲痛和思念之情,并通过诗歌表 达出来。可以说,他的大部分诗篇都是与漂泊生涯的关的。
从司马迁的记载中可以看出,屈原出自宗族感情,站在维护楚国的立场,主 张联合齐国对抗秦国。这不仅符合楚国的利益,同时也是符合中原传统文化精神 的。因此,屈原对自己的理想和行为充满了信心和希望,而对自己遭到的不公正 待遇充满了哀怨、愤激之情,不得已而借诗歌倾泻出来。屈原的一生是坚贞不屈 的悲剧性的一生,他的《九歌》、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九章》等, 都印记着他一生的心迹。
“楚辞”之名,始见于西汉武帝之时,这时“楚辞”已经成为一种专门的学 问,与“六经”并列。宋黄伯思《翼骚序》云:“屈宋诸骚,皆书楚语,作楚声, 纪楚地,名楚物,故可谓之‘楚辞’。”(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十五《楚 辞类》引)这就是说,“楚辞”是指以具有楚国地方特色的乐调、语言、名物而 创作的诗赋在形式上与北方诗歌有较明显的区别。进一步说,楚辞的直接渊源应 是以《九歌》为代表的楚地民歌。《九歌》原为祭祀时之巫歌,后经屈原中工而 保留下来,而《离骚》等其他作品则是在这基础上发展而来的。因此,南方祭歌 那神奇迷离的浪漫精神,也深深地影响甚至决定了楚辞的表现方法及风格特征。 这是“楚辞”这一名称所包含的又一层意蕴。由于楚辞和汉代赋作之间的渊源关 系,所以屈原作品又有“屈赋”之称。
西汉末年,刘向辑录屈原、宋玉等人的作品,编成《楚辞》一书。《汉书· 艺文志》记载屈原赋25篇,东汉王逸作《楚辞章句》,认为屈原所作有《离骚》、 《九歌》(11篇)、《天问》、《九章》(9篇)、《远游》、《卜居》共2 4篇。至于《渔父》、《大招》,王逸“疑不能明”,持两可的态度;还有《招 魂》一篇,司马迁在《屈原列传》中明确说为屈原所作,却被王逸归在宋玉名下。 在楚辞的研究史上,除了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九章》的部分篇章之外,其他 诸篇的作者问题都引起过争论。现在看来,《大招》是对《招魂》的模拟;《远 游》中有浓重的求仙色彩,甚至采用了后世之典故,显然出自汉人之手;《卜居》、 《渔父》是后人为追述屈原事迹而作。基本可以肯定,这些都不是屈原的作品。 此外,《九章》中部分诗篇,如《思美人》、《惜往日》、《橘颂》、《悲回风》 等,也曾遭到质疑。在证据不是十分充足的情况下,还是肯定《九章》皆为屈原 所作更为适宜。这样,我们基本可以认定,王逸《楚辞章句》目录中,除去《远 游》、《卜居》、《渔父》、《大招》,屈原的作品共计23篇。正是这23篇 奠定了屈原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。
第三节 《离骚》
《离骚》解题 写作年代忠君与爱国 美政理想与身世之感 高洁坚贞的 人格形象 香草美人:象征和意境 形式和语言
《离骚》是屈原的代表作,是带有自传性质的一首长篇抒情诗。全诗共三百 七十多句,近二千五百字。“离骚”二字,古来有数种解释。司马迁认为是遭受 忧患的意思,他在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中说:“《离骚》者,犹离忧也。” 汉代班固在《离骚赞序》里也说:“离,犹遭也,骚,忧也。明己曹忧作辞也。” 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,《楚辞章句·离骚经序》云:“离,别也;骚,愁也; 经,径也;言己放逐离别,中心愁思,犹依道径,以风谏君也。”在历史上影响 较大的主要是这两种。因司马迁毕竟距屈原的年代未久,且楚辞中多有“离尤” 或“离忧”之语,“离”皆不能解释为“别”,所以司马迁的说法最为可信。 《离骚》的写作年代,一般认为是在屈原离开郢都往汉北之时。《史记·屈原贾 生列传》说屈原因遭上官大夫靳尚之谗而被怀王疏远,“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, 谗谄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忧愁幽思而作《离骚》”,也 认为《离骚》创作于楚怀王疏远屈原之时。
《离骚》反映了屈原对楚国黑暗腐朽政治的愤慨,和他热爱宗国愿为之效力 而不可得的悲痛心情,也抒发了自己遭到不公平待遇的哀怨。全诗缠绵悱恻,感 情十分强烈,他的苦闷、哀伤不可扼止地反复迸发,从而形成了诗歌形式上回旋 复沓的特点。这种回旋复沓,乍看起来好像无章次文理可寻,其实是他思想感情 发展规律的反映。《离骚》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。前一部分从开头到“岂余 心之可惩”,首先自叙家世生平,认为自己出身高贵,又出生在一个美好的日子 里,因此具有“内美”。他勤勉不懈地坚持自我修养,希望引导君王,兴盛宗国, 实现“美政”理想。但由于“党人”的谗害和君王的动摇多变,使自己蒙冤受屈。 在理想和现实的尖锐冲突之下,屈原表示“虽体解吾犹未变兮,岂余心之可惩”, 显示了坚贞的情操。后一部分极其幻漫诡奇,在向重华(舜)陈述心中愤懑之后, 屈原开始“周流上下”,“浮游求女”,但这些行动都以不遂其愿而告终。在最 后一次的飞翔中,由于眷念宗国而再次流连不行。这些象征性的行为,显示了屈 原在苦闷彷徨中何去何从的艰难选择,突出了屈原对宗国的挚爱之情。
一般认为,《离骚》的主旨是爱国和忠君。司马迁说:“虽放流,睠顾楚 国,系心怀王,不忘欲返。……一篇之中三致志焉。”(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) 在《离骚》前一部分中,有不少“系心怀王”的诗句,如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 美人之迟暮”,“指九天以为正兮,夫唯灵修之故也”等。诗中用了一些婚姻爱 情的比喻,如“曰黄昏以为期兮,羌中道而改路。初既与余成言兮,后悔遁而有 他”等,以这种男女之间感情的不谐比喻君臣的疏远。根据中国传统的伦理习惯, 弃妇的哀怨是以对夫君的忠贞为前提的,所以,这些诗句可以解释为屈原的忠君。 国君在一定程度上是国家的象征,而且只有通过国君才能实现自己的兴国理想。 所以,屈原的忠君是他爱国思想的一部分。屈原的爱国之情,是和宗族感情连在 一起的。如他对祖先的深情追认,就是一种宗族感情的流露。屈原的爱国感情更 表现在对楚国现实的关切之上,从希望楚国富强出发,屈原反复劝戒楚王向先代 的圣贤学习,吸取历代君王荒***误国的教训,不要只图眼前的享乐,而不顾严重 的后果。如“启《九辩》与《九歌》兮,夏康娱以自纵”,以及引后数句,列举 了夏启、羿等由于“康娱自忘”而遭到“颠陨”的命运,向楚王提出了警告。他 对那些误国的奸佞小人也是充满了仇恨,“椒专佞以慢慆兮,榝殳又欲充夫 佩帏。既干进而务入兮,又何芳之能祗。”君昏臣佞使得楚国处境岌岌可危。对 宗国命运的担忧,发而为一种严正的批判精神,这是《离骚》中非常值得珍视的 地方。
在《离骚》中,屈原感慨道:“既莫足与为美政兮,吾将从彭咸之所居。” 表示将用生命来殉自己的“美政”理想。他的“美政”理想在一首抒情诗中当然 不能全部表明,但我们从《离骚》中仍能约略知道一些主要内容。这就是明君贤 臣共兴楚国。首先,国君应该具有高尚的品德,才能享有国家。《离骚》云: “皇天无私阿兮,览民德焉错铺。夫唯圣哲以茂行兮,苟得用此下土。”其次, 应该选贤任能,罢黜奸佞。诗中称赞商汤夏禹“举贤而授能兮,循绳墨而不颇”, 并列举了傅说、吕望、宁戚、百里奚、伊尹等身处贱位却得遇明君的事例,借以 讽谏楚王。另外,《离骚》批评现实道:“固时俗之工巧兮,偭规矩而改错。 背绳墨以追曲兮,竞周容以度。”所谓“规矩”、“绳墨”显示了屈原对制度法 令的重视,修明法度也是其“美政”的内容之一。总之,相对于楚国的现实而言, 屈原的“美政”理想更加进步,并符合历史的发展趋向。当然,屈原念念不忘君 臣的“两美必合”、和谐共济,还与他自己的身世之感有关。《史记·屈原贾生 列传》说:“屈平正道直行,竭忠尽智以事其君,谗人间之,可谓穷矣。信而见 疑,忠而被谤,能无怨乎?”楚王的不信任和佞臣的离间,导致君臣乘违,事功 不成,这是屈原悲惨人生的症结所在。所以,他在诗中反复地咏叹明君贤臣,实 际上也是对楚国现实政治的尖锐批判,更是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叹,其中饱 含着悲愤之情。
《离骚》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坚贞高洁的抒情主人公的光辉形象:
进不入以离尤兮,退将复修吾初服。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。不吾 知其亦已兮,苟余情其信芳。高余冠之岌岌兮,长余佩之陆离。芳与泽其杂糅兮, 唯昭质其犹未亏。……佩缤纷其繁饰兮,芳菲其弥章。民生各有所乐兮,余独好 修以为常。虽体解吾犹未变兮,岂余心之可惩!
从这些香草和装饰中,我们可以看到其奋发自励、苏世独立的人格。“路漫 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”对理想的执著追求,则是其人格的外在显现。 探求的热情和功业未就的焦虑,发而为对有限时间的珍视,“汩余若将不及兮, 恐年岁之不吾与”,“朝搴阰之木兰兮,夕揽洲之宿莽。”恶劣的政治环境, 使屈原陷入极端艰难的处境之中,但他却以生命的挚诚来捍卫自己的理想:“余 固知謇謇之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”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!” 正是在这强烈自信和无所畏惧的精神的鼓舞下,屈原才能对楚王及腐败的佞臣集 团展开尖锐的批判:“怨灵修之浩荡兮,终不察夫民心。”“唯党人之偷乐兮, 路幽昧以险隘。”屈原的形象在《离骚》中十分突出,他那傲岸的人格和不屈的 斗争精神,激励了后世无数的文人,并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的一个重要象征。
《离骚》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两类意象:美人、香草。美人的意象一般被解 释为比喻,或是比喻君王,或是自喻。前者如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”, 后者如“众女嫉余之娥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***”。可以说,屈原在很大程度上, 是通过自拟弃妇而抒情的,所以全诗在情感上哀婉缠绵,如泣如诉。以夫妇喻君 臣不仅形象生动,深契当时的情境,而且也符合中国传统的思维习惯,早在西周 春秋时代发展起来的阴阳五行观念里,就把君和夫、臣和妇放在同样的位置,这 一观念可能影响了屈原的创作。《离骚》中充满了种类繁多的香草,这些香草作 为装饰,支持并丰富了美人意象。同时,香草意象作为一种独立的象征物,它一 方面指品德和人格的高洁;另一方面和恶草相对,象征着政治斗争的双方。总之, 《离骚》中的香草美人意象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统,使得诗歌蕴 藉而且生动。
《离骚》对自己的上下求索有出色的描写。第一次远逝历经多处神界,最后 受阻于帝阍。第二次远逝,由于目睹故国而不忍离去。对这两个情节的理解,一 般根据“灵氛”所言“何所独无芳草兮,尔何怀乎故宇”,认为象征屈原试图离 开楚国另寻可以实现自己理想之处,但由于对宗国的留恋而终于不能成行。这两 次远逝中都有十分壮丽的场景,试看这一段的描写:
朝发轫于苍梧兮,夕余至乎县圃。欲少留此灵琐兮,日忽忽其将暮。吾令羲 和弭节兮,望崦嵫而勿迫。路曼曼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饮余马于咸池兮, 总余辔乎扶桑。折若木以拂日兮,聊逍遥以相羊。前望舒使先驱兮,后飞廉使奔 属。鸾皇为余先戒兮,雷师告余以未具。吾令凤鸟飞腾兮,继之以日夜。飘风屯 其相离兮,帅云霓而来御。纷总总其离合兮,斑陆离其上下。吾令帝阍开关兮, 倚阊阖而望予。时暧暧其将罢兮,结幽兰而延伫。世溷浊而不分兮,好蔽美而嫉 妒。
望舒先驱,飞廉奔属、凤凰承旂、蛟龙为梁,在这些神圣形象的支持下,屈 原显得如此从容、自由,他伟岸的人格也更加光辉灿烂。这里显出了对自己信念 的执著,表现了对世俗的蔑视。因此,这两次远逝,既是一种象征,又是屈原形 象的一种折射。周流求女一节,历来诠释最多。从《离骚》的全诗来看,屈原所 痛感的,一是君王昏庸,一是佞臣当政,屈原在现实中同时遭到昏君佞臣两者的 排斥。也正是在这种绝境之中,屈原才开始“上下求索”的历程。求女失败之后, 灵氛用“两美必合”鼓励他往别处寻觅。一次次求女不遂,是屈原的现实遭遇在 诗中的投影。所以,求女在诗中应该象征着对明君贤 臣的向往,也表现了屈原 虽在绝望之中,仍不放弃对自己政治理想的孜孜不倦的追求。
“香草美人”作为诗歌象征手法,是屈原的创造,但它们又是与楚国地方文 化紧密相关的。《九歌》是巫术祭歌,是楚地“信巫术,重***祀”(《汉书·地 理志》)的文化习俗的反映。《九歌》的基本情节是“人神恋爱”,往往以人神 恋爱的成功来象征祭祀的成功,而人神交接的艰难,又使《九歌》充满了悲剧色 彩;香草作为献祭或巫神取悦对方的饰物,在表层意义上是一种追求爱情的象征, 而它的内核又暗示着宗教的诸种情境;《九歌》既然描述的是人神之间的事,其 中自然就假想了许多驾龙骖螭的飞升情节。屈原显然是熟悉楚地民间祭祀文化的, 民间文化中这些成熟的文学意象,必然会对他的创作产生影响。《离骚》中最耐 人寻味的“求女”,与《九歌》中人神恋爱的情节颇有类似之处。至于香草和飞 升的细节,与《九歌》也很相似。这些较为原始的楚地民间文化中的文学意象不 但被屈原借以描述现实,同时也帮助屈原进入古代神话或原始宗教的情境之中, 通过对来自历史和人类心灵深处的自由和激情的体验,达到对现实的超越。
相对于《诗经》,屈原的作品在形式上也有新的特点。《诗经》的形式是整 齐、划一而典重的,而屈原的作品则是一种新鲜、生动、自由、长短不一的“骚 体”。这种形式是建立在对民间文学学习的基础之上的。屈原以前,楚地流行的 民歌句式参差不齐,并且采用“兮”字放在句中或句尾,如《越人歌》(《说苑 ·善说》)。而与《离骚》有直接关系的则有《九歌》。显然,《离骚》学习借 鉴了楚歌的形式特点。不仅如此,《离骚》还吸收了大量的楚地方言。黄伯思 《翼骚序》云:“屈宋诸骚皆书楚语,作楚声。”并且还举“些、只、羌 、谇、 謇、纷、侘、傺”作楚语的例子,举“顿挫悲壮,或韵或否”作楚声的例子。 《离骚》中的楚地方言还有很多,屈原采用这些楚地方言,增强了诗歌的形象性 和生动性,同时,对“兮”等语助词的多种方式的使用,促成了句式的变化,这 些句式和委婉轻灵的楚声相结合,很适合于各种不同情绪和语气的表达。楚语还 使《离骚》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,增加了生活气息。
第四节 屈原的其他作品
《九歌》:巫祭文化缠绵哀婉的风格 对唱的形式与戏曲的因素 《九章》:记事、抒情与写景 《天问》和《招魂》
《九歌》也是楚辞中重要的作品,其幽微绵缈的情致和优美的诗歌形式深受 后人的喜爱。关于《九歌》和屈原的关系,王逸《楚辞章句·九歌》曰:
《九歌》者,屈原之所作也。昔楚国南郢之邑,沅、湘之间,其俗信鬼而好 祠,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。屈原放逐,窜伏其域,怀忧苦毒,愁思沸郁。出见 俗人祭祀之礼,歌舞之乐,其词鄙陋。因为作《九歌》之曲,上陈事神之敬,下 见己之冤结,托之以风谏。
如果不考虑王逸的断语,这一段话大体说明,《九歌》原是流传于江南楚地 的民间祭歌,屈原加以改定而保留下来。从现存的《九歌》看来,它的民间文化 色彩十分浓郁,而屈原的个人身世、思想痕迹倒并不重,《九歌》主要是南方巫 祭文化的产物。
《九歌》共11篇,与题目所示“九”不同,历代学者对此有多种解释。根 据闻一多的观点,《九歌》首尾两章(即《东皇太一》和《礼魂》)分别为迎、 送神曲。中间的九章为娱神曲,《九歌》因中间九章而得名。他又认为《九歌》 所祭的神只有东皇太一,中间九章所写的诸神、鬼皆是陪衬,是“按照各自的身 分,分班表演着程度不同的哀艳的,或悲壮的小故事”,以取悦东皇太一。现在 看来,《礼魂》为送神曲可确定无疑,古今学者多有阐述。《东皇太一》从其神 名可知其地位尊于他神,且描述也庄重,当是《九歌》主祭之神,其他为陪祭。 这九篇在形式上不同于《东皇太一》,更少拘束,它符合上古“索祭”之礼。然 而,从文学的角度而言,《九歌》的精华却在于中间九篇。关于这九篇的具体祭 法或情节,硃熹《楚辞辩证》说:
楚俗祠祭之歌,今不可得而闻矣。然计其间,或以阴巫下阳神,以阳主接阴 鬼,则其辞之亵慢***荒,当有不可道者。
这就是说,如果是女神,则以男巫招之;如果是男神,则以女巫招之。主要 是借男女恋情来吸引神灵,表达对神灵的向往。这样,才有这一首首情致摇曳的 歌辞。
《九歌》中,《东皇太一》为至尊之天神,《云中君》祭云神丰隆(又名屏 翳),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皆祭湘水之神(楚地以舜妃娥皇、女英附丽在她们 身上),《大司命》祭主寿命之神,《少司命》祭主子嗣之神,《东君》祭太阳 神,《河伯》祭河神,《山鬼》祭山神,《国殇》祭阵亡将士之魂,属于人鬼。 从内容上说,《九歌》以描写爱情为主,但也表达了对神灵的赞颂和祭者的虔敬 之情,还描述了阵亡将士的勇烈悲壮。如《东皇太一》就完全是一首颂赞之辞, 写得庄严富丽,与爱情无涉,显示了主神和陪祭诸神的区别。《云中君》、《东 君》等,虽也有流连哀婉之辞,但较多的是对神迹的颂扬,如“暾将出兮东方, 照吾槛兮扶桑”,“青云衣兮白霓裳,举长矢兮射天狼”(《东君》)等,诗中 以无限敬仰之情描述了日神普照世界的壮丽气势,还写了它为人类祛除灾难的勇 力,表达了祭者的美好愿望。《国殇》以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过程,描述了将士 们奋勇杀敌,以及面对死亡所表现出的凛然气概。全诗节奏紧张,气氛浓烈,化 凄凉为悲壮激越。诗云:“带长剑兮挟秦弓,身首离兮心不惩。诚既勇兮又以武, 终刚强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灵,子魂魄兮为鬼雄。”这些诗句不仅是对死者 的颂扬,同时也是对生者的激励,尤其是在楚国不断兵败地削的情形下,对这种 献身精神的歌颂实际是深沉的爱国情绪的自然流露。
《九歌》中最多最动人的还是对人神情感的摹写,除《东皇太一》、《国殇》、 《礼魂》外,其他各篇皆有这一内容。如《少司命》“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 兮新相知”,被王世贞推许为“千古情语之祖”(《艺苑卮言》卷二)。《湘君》 和《湘夫人》描写的都是迎接湘水神的降临,以及巫与神双方复杂的情感状态。 “横流涕兮潺湲,隐思君兮陫侧”(《湘君》),“沅有茝兮醴有兰,思公子 兮未敢言”(《湘夫人》),无论是巫还是神,他们都怀有十分真挚的爱情,但 是别多聚少的经历又使他们变得很脆弱,所以,在希望和绝望的交织中,爱情表 现得如此缠绵哀婉。从那些哀怨而又执著的倾诉之中,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人间爱 情的种种哀愁和悲伤。《山鬼》所描述的则正是爱情的绝唱:
若人有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罗。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乘 赤豹兮从文貍,辛夷车兮结桂旗。被石兰兮带杜衡,折芳馨兮遗所思。余处幽篁 兮终不见天,路险难兮独后来。表独立兮山之上,云容容兮而在下。杳冥冥兮羌 昼晦,东风飘兮神灵雨。留灵修兮憺忘归,岁既晏兮孰华予。……
美丽的山鬼披荔带萝,含睇宜笑,只能与赤豹文狸相伴,强烈的孤独感使她 的爱情变得妆艳迷离,希望渺茫;“风飒飒兮木萧萧,思公子兮徒离忧”,描写 一种角不开的愁结,使人寄予深切的同情。《九歌》中所流露出的这种不可抑制 的忧愁幽思,显然契合了屈原的心态,所以不妨把《九歌》中所抒发的贞洁自好、 哀怨伤感之情绪,看做是屈原长期放逐生活之心情的自然流露。
《九歌》具有明显的表演性。首先它是歌、乐、舞三者合一的,从《九歌》 中我们能看到不少对舞乐的描述,如《东皇太一》云:“扬枹兮拊鼓,疏缓节兮 安歌,陈竽瑟兮浩倡。灵偃蹇兮姣服,芳菲菲兮满堂。”即是对当时歌、乐、舞 同时表演的记录。其次,《九歌》中既有独唱,又有对唱和合唱和合如《湘君》、 《湘夫人》,男女双方互表心迹,对唱的痕迹十分明显。无论是歌、乐、舞三者 一体,还是巫与神分角色演唱,都具有一定的戏曲因素,是后世戏曲艺术的萌芽。 《九歌》在描写人物心理方面十分细腻深入,除了那些一往情深的颂诉外,还叙 写了一些细节,如《湘君》言:“君不行兮夷犹,蹇论证留兮中洲?”由爱之深, 思之切,而生焦虑疑惑之心,对痴情心态的描述可谓入木三分。此外,诗人善于 用景物来衬托人物的心理状态。《湘夫人》云:“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。 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。”这一凄清杳茫的秋景,构成了一个优美而惆怅 的意境,成功地点染了抒情主人公的心境,被后人称为“千古言秋之祖”(明胡 应麟《诗薮》内编卷一)。《山鬼》中众多的景物描写:林深杳冥,白日昏暗, ***雨连绵,猿啾狖鸣,风木悲号,那种压抑低沉的气氛,真切地表现了山鬼的孤 兒和绝望之情。《九歌》的语言自然清丽,优美而富有韵味,节奏舒缓深沉,不 论是写情还是摹景,都能曲尽其态,有极强的表现力。在传达悲剧性的意境中, 尤能低徊婉转,韵致悠长。后人赞之曰:“激楚扬阿,声音凄楚,所以能动人而 感神也。”(清陈本礼《屈辞精义·九歌》)
《九章》是屈原所作的一组抒情诗歌的总称,包括《惜诵》、《涉江》、 《哀郢》、《抽思》、《怀沙》、《思美人》、《惜往日》、《橘颂》、《悲回 风》等9篇作品。“九章”之名大约是西汉末年刘向编订屈原作品时所加上的。 《九章》的内容与《离骚》基本接近,主要是叙述身世和遭遇。写作年代如硃熹 所说:“屈原既放,思君念国,随事感触,辄形于声。后人辑之,得其九章,合 为一卷,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。”(《楚辞集注》卷四)其中《橘颂》当是屈原 早期的作品,借咏物以述志,以橘之“独立不迁”、“深固难徙”、“苏世独立” 的精神,砥励自己的品质和情操。全篇比兴,四言体,显然是受《诗经》艺术手 法的影响。《抽思》是屈原在汉北所作,故诗中有“有鸟自南兮,来集汉北”之 句。其余各篇皆是流放江南时所作,抒写自己忧国伤时的情怀。《哀郢》中记述 了流亡江南的路线,亦情亦景,忧思绵绵,其中多有身世之感。后半段情绪转为 激烈,声调慷慨,尽情地倾诉了自己的悲愤:
羌灵魂之欲归兮,何须臾而忘反。背夏浦而西思兮,哀故都之日远。登大坟 以远望兮,聊以舒吾忧心。哀州土之平乐兮,悲江介之遗风。……忽若不信兮, 至今九年而不复。惨郁郁而不通兮,蹇侘傺而含戚。”乱辞曰:“曼余目以流观 兮,冀壹反之何时!鸟飞反故乡兮,狐死必首丘。信非吾罪而弃逐兮,何日夜而 忘之!
其时秦已破郢,楚国处在危急之中,而屈原尚念念不忘故都,情感沉郁愤慨, 实是对楚国即将覆亡的哀叹。这种情绪几乎贯穿于《九章》各篇。《涉江》则突 出抒写了自己义行高洁,而不为世人所理解的悲哀,并表达了终不变心从俗的决 心。诗中说道:”余自幼好此奇服兮,年既老而不衰。带长铗之陆离兮,冠切云 之崔嵬。被明月兮珮璐。世溷浊而莫余知兮,吾方高驰而不顾。驾者虬兮骖白螭,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。登昆仓兮食玉英,与天地兮同寿,与日月兮同光。”汪瑗 《楚辞集解》将其与《惜诵》相比曰:“前篇其志悲,此篇其志肆。”《涉江》 表述自己的志向。诗中以的奇异的服饰象征品格的清高脱俗,文气从容冲雅,舒 暢跌宕。此外,《怀沙》、《惜往日》流露死志,大约作于赴渊前不久,也很感 人。总之,《九章》较之《离骚》具有更多的纪实性,为我们研究屈原生平思想 提供了重要的材料。艺术上主要采取直接铺叙、反复抒写的手法,所表现的情感 较为直接、奔放,浪漫色彩则略逊于《离骚》。
《天问》是楚辞中一首奇特的诗歌。所谓“天问”,就是列举出历史和自然 界一系列不可理解的现象,对天发问,探讨宇宙万事万物变化发展的道理。诗中 一共提出了172个问题,大致次序是先问天地之形成,次问人事之兴衰,最后 归结到楚国的现实政治,线索基本清楚。《天问》虽然叙事庞杂,而思想倾向却 很明显,尤其是在涉及天命和历史盛衰时,很能显示屈原的现实政治态度。如蒋 骥所说:“其意念所结,每于国运兴废、贤才去留、谗臣女戎之构祸,感激徘徊, 太息而不能自己。”(《山带阁注楚辞·馀论》卷上)王夫之认为《天问》“言 虽旁薄,而要归之旨,则以有道而兴,无道则丧”(《楚辞通释·天问》)。如 《天问》云:“天命反侧,何罚何佑?……皇天集命,惟何戒之?受礼天下,又 使至代之。”对殷朝的兴亡史发出了自己的感慨,认为天命反覆无常,朝代的兴 亡不在天命而在人事。《天问》还流露出鲜明的情感色彩,如诗末数句道:“伏 匿穴处,爰何云?荆勋作师,夫何长?司过改更,我又何言?吴光争国,久余是 胜。何环穿自闾社丘陵,爰出子文?”吾告堵敖以不长,何试上自予,忠名弥彰?” 意谓遭到放逐在山洞里隐藏,对国事还有什么话好讲!楚王追求功绩兴师动众, 国家命运如何能够长久?楚王如能觉悟改正过错,我对此又何必多说!吴王阖庐 与楚长期争战,为何吴国能经常获胜?为什么在村头丘陵幽会,***乱私通生出子 之?我说堵敖在位不会长久,为何成王杀了国君自立,忠名更加显著?一腔怨愤, 发泄无余。在一连串的问号后面,我们能够感受到屈原那焦虑而急切的情感状态, 感受到他的失望和愤懑,以及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。
《天问》以一个“曰”字领起,全诗几乎都由问句组成,这在中国文学史上 是罕见的。简短而一问到底的句式,节奏明快而强烈,能有效地宣泄积蓄已久的 激情,这是《天问》的特点。全诗基本上以四言句为主,间以少量的五言、六言、 七言;四句为一组,每组一韵,也有极少数两名一韵。全诗显得整齐而不呆板, 参差错落,奇崛生动。
《招魂》是在怀王死后,屈原为招怀王之魂而作。全诗由引言、正文、乱辞 三部分组成,内容主要是以宏美的屋宇、奢华的服饰、艳丽的姬妾、精致的饮食 以及繁盛的舞乐,以招徠楚怀王的亡魂。《招魂》可能是在招魂仪式中演唱的, 但从那“魂兮归来!反故居些”的呼唤声中,我们也可以看到屈原对楚王之死的 哀悼惋惜之情,而诗中“外陈四方之恶,内崇楚国之美”(王逸《楚辞章句》) 的描述,似乎也与屈原的宗国情绪相一致。诗中显示了丰富的想象力,采取了铺 陈的手法,根据其地域方位特点,营造出或险恶阴森或华美豪奢的意境,形成鲜 明的对比,再加之辞藻缤纷富丽,颇有汉代大赋的气象。除此而外,诗中亦有优 美抒情的描述,如乱辞中所咏:“湛湛江水兮上有枫,目极千里兮伤春心。魂兮 归来哀江南!”
第五节 楚辞的流变与屈原的地位
宋玉等楚辞作家 屈原人格力量的垂范 楚辞艺术形式的影响
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云:“屈原既死之后,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之徒 者,皆好辞而以赋见称;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,终莫敢直谏。”显然,在屈原 之后,还出现了一些深受屈原影响的楚辞作家。唐勒、景差无作品流传下来,只 有宋玉有作品传世。宋玉的生平与屈原有相似之处,据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有辞 赋16篇。现在可以基本认定为宋玉所作的,有收入《楚辞》中的《九辩》收入 《昭明文选》中的《风赋》、《高唐赋》、《神女赋》、《登徒子好色赋》、《 对楚王问》等。
《九辩》是宋玉的代表作,其内容主要是抒发他因不同流俗而被谗见疏、流 离失所的悲哀,批判了楚国黑暗的现实政治。作品委婉曲折地表达了对君王的忠 诚和自己的怨苦,表现了对国家兴亡的忧虑。其中最动人的是对秋景的描写:
悲哉秋之为气也!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。憭忄栗兮若在远行,登山临水 兮送将归,泬寥兮天高而气清,宋{山廖}兮收潦而水清。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, 怆怳懭悢兮去帮而就新。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,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。 惆怅兮而私自怜。燕翩翩其辞归兮,蝉宗寞而无声。雁廱々而南游兮,鹍鸡 啁哳而悲鸣。独申旦而不寐兮,哀蟋蟀之宵征。时亹亹而过中兮,蹇淹留而无成。
诗中刻画了秋景的种种凄凉寂寞,并将其和自身的惆怅失意、冷落孤独之情 和谐地交织在一起,感人至深。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“悲秋”主题,实由此 发端。鲁迅《汉文学史纲》谓:“《九辩》……虽驰神逞想,不如《离骚》,而 凄怨之情实为独绝。”《九辩》显然继承了《离骚》的抒情传统,把个人的身世 之悲和对国家命运的关怀联系在一起,形成悲愤深沉之风格特征。
《高唐赋》、《神女赋》对后世也有很大的影响。它们分别写楚怀王和楚襄 王梦遇巫山高唐神女之事,内容相似。而前者以铺陈高唐的景物风光为主,后者 以描摹神女之美为主,都写得情致飘渺,极富韵味。如写高唐雨后之景,渲染其 百川汇集,水石相激,声振天际,猛兽因而奔逃,虎豹因而失气,鸷鸟因而窜伏, 鱼鳖因而惊恐,把高唐险要、磅礴的气势,绘声绘色地表现出来。之后,又摹写 万木繁茂,芳草丛生,风声悠扬,众鸟和鸣。张弛之间,跌宕生姿。又如《神女 赋》对神女美貌、神态的描写:
貌丰盈以庄姝兮,苞温润之玉颜;眸子炯其精朗兮,多美而可观;眉联 娟以蛾扬兮,硃脣的其若丹;素质干之醲实兮,志解泰而体闲。既姽婳于幽 静兮,又婆娑乎人间。宜高殿以广意兮,翼放纵而绰宽。动雾縠以徐步兮,拂丹 墀之珊珊。望余帷而延视兮,若流波之将澜。奋长袖以正衤任兮,立踯躅而不安。 澹清静其愔[A148]兮,性沉详而不烦。时容与以微动兮,志未可乎得原。意似近 而既远兮,若将来而复旋。
此篇不但写神女容光焕发,体态闲雅,含情脉脉,来去恍惚,也写她洁身自 持,可慕而不可狎。文笔委婉曲折,状貌传神,肆意铺陈,而且曲终奏雅,略陈 讽谏之旨,已开汉大赋之先河。
此外,《风赋》、《登徒子好色赋》、《对楚王问》等都是历代传诵的名作, 无不体物细致,构思巧妙,极尽铺陈之能事。宋玉的辞赋是在屈原的直接影响下 创作而成的,并在文辞等形式方面有所发展。它们是由楚辞而至汉大赋的一个过 渡阶段。
屈原对后世有着积极而深远的影响,司马迁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对屈原 的人品、辞赋作了崇高的评价:
其文约,其辞微,其志法,其行廉,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,举类迩而见义远。 其志洁,故其称物芳。其行廉,故死而不容自疏。濯淖污泥之中,蝉蜕于浊秽, 以浮游尘埃之外,不获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推此志也,虽与日月争 光可也。
后世文人无不对屈原推崇备至,正如刘勰所说:“其衣被词人,非一代也” (《文心雕龙·辨骚》)。李白诗云“屈平词赋悬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”(《 江上吟》),杜甫诗云“窃攀屈宋宜方驾,恐与齐梁作后尘”(《戏为六绝句》 之五),皆表达了对屈原的敬仰之情。
屈原对后世影响最大的,首先是他那砥励不懈、特立独行的节操,以及在逆 境之中敢于坚持真理,敢于反抗黑暗统治的精神。屈原的遭遇是中国封建时代正 直的文人士子普遍经历过的,因此,屈原的精神能够得到广泛的认同。如西汉贾 谊因为才高受嫉,谪迁长沙,作《吊屈原赋》,以屈原自拟。司马迁向以“立德、 立功、立言”自励,“一心营职,以求亲媚于主上”(《报任安书》),却惨遭 宫刑,司马迁从“屈原放逐,乃著《离骚》”(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)的事迹 中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,完成了《史记》的撰述。可以说,哪里有士子之不遇, 哪里就有屈原的英魂,屈原精神成了安顿历代文人士子的痛苦心灵的家园。陆游 报国无门,身老家中,慨然叹曰:“《离骚》未尽灵均恨,志士千秋泪满裳。” (《哀郢二首》)“听兒诵《离骚》,可以散我愁。”(《沙市阻风》)此外, 如清人屈大均诗云:“一叶《离骚》酒一杯,滩声空助故城哀。”(《吊雪庵和 尚》)黄任诗云:“无端哀怨入秋多,读罢《离骚》唤奈何。……千古灵均有高 弟,江潭能唱《大招》歌。”(《读(楚辞)作》)由此可见,屈原以其卓越的 人格力量和深沉悲壮的情怀,鼓舞并感召了后世无数的仁人志士。屈原由于其忧 愤深广的爱国情怀,尤其是他为了理想而顽强不屈地对现实进行批判的精神,早 已突破了儒家明哲保身、温柔敦厚等处世原则,为中国文化增添了一股深沉而刚 烈之气,培养了中国士人主动承担历史责任的勇气。这是屈原及其辞赋对民族精 神的重大贡献。
屈赋的艺术成就对后世也有着巨大的影响。鲁迅《汉文学史纲要》说屈原的 作品“逸响伟辞,卓绝一世”,“其影响于后世之文章,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。” 与《诗经》相比,楚辞在艺术上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,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, 对中国文学史产生了极其深远而广泛的影响。
首先,楚辞创造了一种新的诗歌样式,这种诗歌形式无论是在句式还是在结 构上,都较《诗经》更为自由且富于变化,因此能够更加有效地塑造艺术形象和 抒发复杂、激烈的感情。就句式而言,楚辞以杂言为主,词语繁富,很重视外在 形式的美感,这为汉代赋体文学的产生创造了条件。
其次,楚辞突出地表现了浪漫的精神气质。这种浪漫精神主要表现为感情的 热烈奔放,对理想的追求,以及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凸现,想象的奇幻等。楚辞中 另一浪漫特征表现在它通过幻想、神话等创造了一幅幅雄伟壮丽的图景。《离骚》 中那一次次壮观的天界之游,望舒先驱,飞廉奔属,想象极为大胆奇特,使得屈 原的自我形象显得高大明洁,激动人心。中国古代神话由于种种原因,传世较少, 而《楚辞》,尤其是《天问》是我国神话材料保存得较为集中的。《离骚》、 《九歌》、《招魂》中都有不少神话或神话形象,使得诗歌显出飘渺迷离、谲怪 神奇的美学特征,对李白、李贺等后世诗人有巨大的影响。
再次,楚辞的象征手法对后世的文学创作有重大影响。楚辞中典型的象征性 意象可以概括为香草美人,它是对《诗经》比兴手法的继承和发展,内涵更加丰 富,也更有艺术魅力。如王逸所说,“善鸟香草,以配忠贞;恶禽臭物,以比谗 佞;灵修美人,以媲于君;宓妃佚女,以譬贤臣;虬龙鸾凤,以托君子;飘风云 霓,以为小人。”(《楚辞章句·离骚经序》)它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以男女君臣 相比况的常见的创作手法。但楚辞中的香草美人意象又与一个浑厚的巫祭传统有 关,它包含了一些原始宗教的情感体验,如《九歌》中所体现的人神交接的艰难, 以及苦苦追求的悲剧精神。由于屈原卓越的创造能力,使香草美人意象结合着屈 原的生平遭遇、人格精神和情感经历,从而更富有现实感,也更加充实,赢得了 后世文人的认同,并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。如张衡《四愁 诗》效屈原以美人喻君子,曹植《洛神赋》“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,遂作斯赋。” 李贺诗多寄情于香草美人,如凄婉哀绝的《苏小小墓》等。而蒲松龄一生不遇, 作《聊斋志异》渲染花妖,自云:“知我者,其在青林黑塞间乎!”(《聊斋志 异·自序》)显然也是受到了楚辞香草美人传统的影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