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华周易研究会
诗歌理论研究 - 什麽是先锋,什麽又是民间
什麽是先锋,什麽又是民间

作者:徐 江

  一

  汉语里“先锋”这个词缘起于何时何地、出现时有什麽背景,我都没有印象,也不曾听有谁专门考证过。只知道就当 代诗歌而言,各类选本中频繁使用这个词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以至许多当年开始写作的诗人,到今天一听到人提 “先锋”、“前卫”这样的词,往往要露出会心一笑:“又来了,老一套。”而与此同时,他们每每忽略了一直以来, 在这些词熟稔的外表背后所隐藏的那令人疼痛的部分。

  2000年的中国诗坛之所以重新关注“先锋”这个词,首先应该归功于青年诗人沈浩波。正是这个急燥、热情而又冲动 的诗人,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创办了同仁文学刊物[下半身],喊出了“我就是要先锋到底”的口号,高扬反文化、反传 统和清算九十年代的大旗,令许多人侧目,同时也令许多人为之一震,使大家重又面对“先锋”这个话题。在衡山诗 会上,有人在会上和会下都问过我,怎麽看沈浩波他们的反文化、反传统,怎麽看更新一茬诗人的先锋?关于前者, 我是这样回答的:沈的反与伊沙的反有着不同的来历,伊沙的反源自于一种与生俱来对桎梏的反抗,他对文化、传统 等庞然大物的蔑视与愤怒,均是出于这种整体的对压迫的敏感与觉察。沈浩波的反则源自于他对所谓文化、传统、九 十年代等设身处地的感受。要知道,他求学的时间正值商业年代,他接触的东西又是王家新、西川、欧阳江河那班 人,而这些人整天满嘴文化,写出来的东西做出来的事又都很差劲,令他产生了怀疑,进而逆反。我打了一个比方, 你有一个朋友,整天嘴上仁义道德,实际坏事做尽,你肯定认为是他这个人有问题。但如果你的一百个朋友,整天嘴 上仁义道德,实际坏事做尽,你就会去怀疑那个仁义道德了。所以沈浩波他们那个愤怒是情理之中的。关键要看他们 怎样把这个愤怒和反抗深入进本质,用对地方。这要给年轻一代时间,容许他们做充分的探索,甚至是失误。因为我 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写过来的。

  关于“先锋到底”,我认为沈浩波提得好。因为一来“先锋”这个词一度被人用旧了,大家渐渐忽略了它背后所蕴涵 的激情、虔诚与对现状的永不满足;二来“先锋”在大多数人那里常被视作阶段性的事、年轻时的事,先锋过就行 了,就万事大吉。诗人们每每忘了,在我们暧昧的国度,岁月、生理、人生阅历以及我们的生存环境,都无时无刻不 在消磨着、削弱着你我的激情,不先锋到底怎麽行,怎麽能避免你被生命的惰性制动?所以先锋与青春无关,与敬业 有关。因为我们置身的这个领域,其本质就是先锋的。

  接下来我想说先锋的形态。先锋是不是只有一种形态?反叛的、蛮荒的、浑不论的、冲动的、狂飙突进 的······我认为不是,那充其量仅仅是一种先锋的酝酿状态,真正的先锋,是在抛弃伪诗和旧时代经典规范的 同时,为读者奉献出耳目一新的作品。正如以早期“非非”和早期“他们”为代表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十几年前所做 的。先锋意味着每一位诗人,以各自的实验和追求为原点,为汉语贡献出成功的、迥异于前人与同时代人的全新的想 象世界,以及惟他们所独有的审视事物的方式。先锋还应是每位诗人建立在此个人理想上的决绝,而这决绝,又是建 立在维护诗的写作与阅读双重快感之上的,不仅仅是逆反和以叛逆撒娇。先锋包括了对既往文学品质中致命缺陷的弥 补,对今天久已失传的人类优秀诗歌精神的复兴,它源于个人,作用于整个文明。先锋不是一团和气,说说而已。对 资深诗人来讲,它既不是回避自身对尽善尽美的追求,也不是以爱护新生事物为名,纵容和催生新的平庸;对青年诗 人而言,它不是扮酷卖帅,无知者无畏。

  以近年编选的几个年鉴和年选为例,诗坛推新人的风气比起“盘峰论争”以前的遮蔽状态,可谓进了一大步。但接着 问题也就来了,每年哪有那麽多出色的新人和新作?将新人的学步之作与成熟作者的作品混为一谈,前者入选的比例 甚至在一本书中远大于后者, 而编者进而命名此书为“年度之最”或“前卫之最”,是否有将现代诗歌儿戏化、将读 者弱智化、将推新人作秀化的嫌疑?这种浅薄的“爱护”对于一些本来颇具浅质的新人的成长究竟是好是坏呢?无原 则地称誉新人在今天的资深诗人(如于坚、侯马等)中似乎正成为一种风度,这对于诗坛而言,难道仅仅意味着是好 事?至于青年诗人,对他们构成考验的则要看他们喊出“先锋”这个字眼之后对现代诗艺复杂性的清醒洞悉,以及怎 样从理念的决绝回归写作本身的自如。我曾对朵渔说,“什麽时候,‘下半身’诗人不再把题材仅局限于下半身了, 那才意味着身体写作理论的成功。我希望能在第二本、第三本[下半身]中看到这个进步。”毕竟,今天我们提反文 化,里面是有许多内涵的,不是写写人性恶、青春性苦闷就算的事,更不是去写新纳粹诗。再比如沈浩波对诗的理 解,许多大的方向对头,一到具体的就显出空白了。比方他在衡山诗会上说宋晓贤的诗太抒情、不先锋,可接下来他 又呼吁大家去关注一个更抒情的郑单衣,乃至一个抒情到病态自恋的俞心焦······这就让人容易对你“先锋到 底”的说法产生困惑,弄不清你“先锋”的标准,显得很随意性,不负责任。原本想达到的诗学理论建设的目的,因 为讲话的随机和对当代诗了解的不深入打了折扣。其实他对郑单衣与俞心焦这两个人作品的了解是极有限的。这两个 人不是没有佳作,但他们那些作品的卓异和你鼓吹的东西无关,基本上仍是建构于抒情和泛学院趣味之上的。宋晓贤 和这两个人比起来,无疑要现代得多,眼界也开阔得多。你浩波要是指责后者推崇前两者,我只能讲你的先锋哭错了 坟。还有余怒的诗,他的一些诗坏就坏在他的那套理论发明上了,他的泛学院趣味有时连他自己都蒙住了,你却说他 理论建设还不大,好象他在这方面还应该多努力似的,你那是在害余怒呢!作为一个诗人,我不愿意你看见一个什麽 就像从此有了新发现似的满世界公布那是真理,进而头头是道,自以为得了真谛,我倒更希望小沈在对具体的诗与诗 的分别上说得更内行一些,因为那将有助于你在诗艺上的良性成长。你悟到了一些东西,干嘛不再沉潜一下、深入一 下呢?一个具有远大理想的诗人应该切忌浮躁,这也是我作为一个“老家伙”的经验之谈。严重的是,类似的情形不 仅仅属于沈浩波一人,在其他年轻诗人身上,甚至在一些“老家伙”身上,也同样存在,这个问题是共性的。我现在 给大家指出来,是怕它将来引起癌变。

  比如新一代诗人对伊沙那种反叛的模仿。他们以为伊沙的诗好在把诗自觉地推进到“身体状态”。可所谓“身体状 态”到底包含了什麽?仅仅是下三路吗?以我对伊沙作品的理解,不是这样的。他那里有许多“上半身”的东西,有 寂寥,也有悲哀、无奈。可他好在一点,把这些东西都提炼得具有很积极、纯粹的生存意义。现在许多人学他,只学 形似,有什麽用?你死定了。要学他的内在精神,同时要写得和他不一样。这件事上,作为“一代宗师”的伊沙没能 很好地提醒他们,应该负有责任。又比如“他们”和“非非”,对于这两个缔造了八十年代诗坛许多辉煌的社团,现 在的许多人只知道缅怀,却没有人沉下心来去研究他们后期为什麽不行了,没能抗争住“知识分子写作”的遮蔽。我 觉得,这里面既有人的弱点,也有文本与理论存在差距的问题,还有一些天才没能及时深化自己在创作上追求的问 题。诗也是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作为后来者,我们大家今天应该吸取这类用十年时间才换来的教训。

  所以说今天我们讲先锋,不是一高兴说说就完了,先锋是要做的,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。成功的基础也不是振臂一 呼,而是呼号过后毕生的孤独与顶风前行。先锋是一种累,不是一种爽。是精益求精,是与自身的惰性和享乐、虚荣 天性的毕生搏斗。先锋有时候还要做好以“反先锋”形象面向庸众的准备。

  摩拳擦掌的诗人们,真的准备好了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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