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华周易研究会
[第三节 杨朔散文的艺术特色]
第三节 杨朔散文的艺术特色

  杨朔本质上是一个诗人。早期的钻研古典诗词、酷爱诗歌创作,是他个性和气质最真实、最自然的流露与显现。他自己曾悦过:“我该是个诗人!”③但革命战争把他推向了小说和通讯。他在他创作的前三个阶段里一直是交叉并进地写作着这两种文体,基本上抑制着他的“诗魂”。从《香山红叶》等文章的创作开始,他才找到了自己诗情的喷吐口,一发而不可收地酿制了一篇篇贮满诗意的散文,使作家和作品、为人和为文、气质和风格得到了比较的一致,相对的统一,使他的创作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。

  杨朔散文的突出贡献,在于他创造了一种杨朔式的“诗体散文”。他第一次明确提出了“以诗为文”的艺术主张,这在散文写作上是独树一帜的。他说:“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”;①“我在写每篇文章时,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,……常常在寻求诗的意境。”“动笔写时,我也不以为自己是写散文,就可以放肆笔墨,总要象诗那样,再三剪裁材料,安排布局,推敲文字,然后写成文章。”②这不啻是他在散文艺术王国里的勇敢宣言!散文,历来就是“直说”,所谓“直陈其事”,“直抒其情”,只是讲究“情文并茂”而已;现代散文大家朱自清虽写出了不少情境交融的佳作,相当注重炼意和锤句,开始使散又贮满了诗意,但他并没有提出明确的艺术主张,也没有把这种倾询贯彻于他的全部作品。杨朔则不同,他努力标新,大胆走自己的路,揭出了“以诗为文”的大旗,并以自己丰厚的艺术实践证明了它的可行与成功——这正是他比他的前辈们高明、出新的地方。

  杨朔散文最鲜明的艺术特色是其境界优美、诗意盎然。

  他是造“境”的能手。场面、对话、景观、氛围,他只消精练的几笔白描就能使意境全出,神情毕肖。如在《海市》中,他写奇异的海上幻景,把个海市蜃楼写得影影绰绰、飘飘缈缈,使人读之大有仙风扑面之感;在《泰山极顶》中,他写山是“眉目分明”,写古松是颜色“浓得好象要流下来”,在他的笔下,天光山色,流水松涛,“整个山河都在欢腾着”;在《雪浪花》中,姑娘们嬉戏海边观赏浪花击打礁石、“老泰山”妙语解疑的场面,是那般欢快、奇警,富有境界;而在《荔枝蜜》中,“我”沉吟地望着远方,辛劳的农民们正在水田里俯身插秧,画面又是那般开阔、静谧,令人逻想,杨朔的散文,篇篇都有它独异的艺术天地,而且往往是开篇即能引人入胜,这是很不容易的。在当代散文家里,象他这样具有很强造“境”腕力的作者似难寻觅。

  由于他的散文是“当诗一样写”的,所以很自然地它们就诗意盎然。这个“诗意”,主要表现在作品的整体构思上。象《泰山极顶》里,以“倒展”开来的“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”为贯穿线索,当它“露出画卷最精彩的部分”时,文势突然翻跌,点出“我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”的主题,首尾圆合,浑然一体,在思想升腾中溢满了浓郁的诗意;在《香山红叶》里,“越到老秋,越红得可爱”的双关写法,使香山“红叶”和“老向导”随着文章内容的渐次展开而逐步靠拢、贴近,终于相互沟通,融为一体,在象征的巧用中漾出了新清的诗意;《茶花赋》中,一句“童子面茶花开了”象诗眼一样,使画出“祖国”面貌特色的“难题”迎刃而解,全文诗意顿生;《樱花雨》中,君子“忍不住”悄声所说的“敢情是罢工吧”一句话,以及她柔和眼神中跳出来的”两点火花”,使“我”深感“错看”了她,“想不到在这个怯生生的心灵里,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样的愿望”,在一“抑”一“扬”中使思想升华为动人的诗章。其它,象一只蜜蜂,一堆蚁山,一颗宝石,一盏小灯,一簇浪花,一弯夜月,一尊“鹤首”,一泓泉水,在杨朔笔下也都抹上了“诗”的色彩。他曾这样说过:“你在斗争中,劳动中,时常会有些东西触动你的心,使你激昂,使你欢乐,使你忧愁,使你深思,这不是诗又是什么?凡是遇到这样动情的事,我就要反复思索,到后来往往形成我文章里的思想意境。”①杨朔总是这样在生活中寻觅“诗意”的:他一旦动情就苦苦思索内里的“底蕴”,并凭着他“自有诗心如火烈”的气质、意匠,把它“化”为作品的诗思、境界,这样,自然就“散文亦是好诗篇”②了,”

  除了上述特点之外,杨朔的散文多写得往复三折,布局精巧。他的文章讲究“起笔”,一般总是先声夺人,起势不凡;然后就波澜跌宕,往复三折,极尽“转弯”之能事,以收“曲径通幽”之妙;最后,多是“卒章显志”,认识骤然升华,顺势翻出新意,从容“点睛”,含蓄止笔。他的这种严谨的结撰功夫,使他的散文作品酷似精心修剪的盆景艺术。

  另外,他的散文的语言是清新俊逸、雅俗共赏的。他写惯了小说,所以“口语”是其文章的底色;他又精通古典,擅长外语,因而又不时地糅入一些颇为雅致的书面词语。这样,就形成了他作品可读、耐读的特有语言风格。

  但杨朔散文也是有其明显缺点的。这个缺点我们可以从更高的美学的层次上来认识它。他的散文除了人们常常说到的具有“诗魂”之外,实际上,它还同时具有通讯性和小说化倾向。这是和他由写通讯、小说(而且写了那样长时间)走向写散文分不开的。艺术散文的题村多为往事回忆(或“回忆”与“现实”的交织),杨朔则不然,他的散文的题材都是相当“现实”的,不是“忆旧”而是“追新”,是未经沉淀的新生活的掠影。早先的《滇池边上的报春花》、《石油城》是这样,后来的《香山红叶》、《雪浪花》还是这样。这一方面固然增强了艺术散文的现实感,使它保持了和生活同步的“新”面貌(这是非常可贵的,是杨朔散文的一大优长);但另一方面却留下了报道气的痕迹。如《海市》,总感到它是报道长山列岛今昔巨变的。《雪浪花》,总感到它是记写“老泰山”遭际、性情的。这样,文章的客观性就会挤压主观性,“它”或“他”就势必会排斥“自我”。这种残存的通讯性,不能不影响艺术散文个性和感情的充分发挥。小说化倾向也是如此。《雪浪花》最典型,它发表后曹禺最早评论这篇作品,就说它是一篇“好小说”①。象这样刻画人物、讲究故事的文章还有《香山红叶》、《海天苍苍》、《百花山》、《黄海日出处》等。即使是象《茶花赋》、《荔枝蜜》这样的作品,那里面也有“普之仁”、“老梁”这样的人物(其实,他们是完全何以更加“淡化”、“虚化”的)。多出现人物,多使用对话,这几乎成了他散文的一个特点。这些,和诗化倾向结合起来,就较多、较重地偏离了艺术散文的内在轨迹。可以说:杨朔散文是独特的、新颖的、有创造的;但它并没有全面体现、充分发挥艺术散文的美学特质。表现“自我”的不足(他几乎没有一篇写“主体”,写“内宇宙”的作品),这是通讯性所造成的:作品人工气的存在,这是小说化的必然影响;文章雕凿痕迹较重、失之太“做”,这又是诗化主张带来的结果——看来,他在进行大胆艺术探索的同时,也付出了相当昂贵的代价。

  散文虽然与诗毗邻,但它永远是散文而不是诗。把散文写成诗(杨朔散文实际上是以“诗”为主导的“多声部”大合唱,交响乐),并不是散文的坦途。但杨朔毕竟是大手笔,所以他还是大致把握住了作品的“火候”、“度量”,做到了独辟蹊径、自成一体;那些学步者也走此“途”(这本非“正道”),则“东施效颦”,了无成就,这是杨朔不能负责的。至于指斥杨朔“粉饰”,更加离谱,既乏“知人”,又未“论世”。评价这样一位有才华、有创新而又有勇气、有操守的优秀艺术家,是应该更严谨、科学,实事求是的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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